項成賢雖然性子大大咧咧但並非不懂事的人,他知道方應物剛出獄必然雜事多,所以並沒有坐太久,略略談了談話也就起身告辭,並約定明日接風洗塵。
送走項大公子,方應物在屋中踱步幾個來回,仔細想了想自己眼下的情況,並在默默把自己的三座大山摸排了一遍。
宛平知縣這個職位,自己現在身不由己,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沒有任何選擇餘地。
雖然京縣知縣的逼格比起其他知縣較高,但終究還是親民官,主要以實質性事務爲主,日常打交道的多是底層人物,比如販夫走卒和豪門家奴之流。
在這種狀況下,自家的清流名聲只怕中看不中用,說是繡花枕頭也不爲過,實際用場實在說不準,那些小人物誰在乎清流不清流?
而汪芷那邊,雖然這次聯手做出了幾篇文章,也搞出了比較深的交情,論起關係能託她辦點事了。
但問題在於,這次自己已經被懷疑過與汪芷勾結了,虧得自己異想天開能說會道,把事情圓得還不錯。在未來,這方面還是要注意一下影響。
若被人注意到與汪芷往來過密,那就有損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清名了,這種利器不可輕用。再說以汪芷和西廠的做派,恐怕只會搞破壞,請他們敗事壞事還有可能,做事成事就有點不足了。
而且,怎麼把孫小娘子現在是孫誥命夫人早點領進家門,也是個發愁事,別真被想吃誥命夫人天鵝肉的人捷足先登了。前幾次一提起來,汪芷就顧左右而言他,十分無可奈何。
所以總結下來,所謂三座大山裡,目前和今後一段時間裡,最有用處的還是未來老泰山。想至此處。方應物忽然又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自己的會試座師李東陽。
這李老師雖然號稱湖廣茶陵人,但祖孫三代都居住在京城,他本人去沒去過茶陵都不知道,就說到科舉考試也是在京師考的。這麼看來,李老師算是地地道道的京城土著了。
那李宅每日門戶大開招待賓客,方應物據此分析。李老師在京師這一畝三分地上,路子應該很野既然要當京縣知縣。那得空時該去找李老師走動走動,保不齊日後有用得到的時候。
看了看日頭,已經是下午未時,方應物感到時間緊迫,便打算出門去劉府拜訪。想必那劉棉花早就回了家,不像自己父親,基本每天都很認真刻板的按規定時間上下班。
出獄當天就登門拜訪,這才顯得自己殷勤厚道,另外婚事日期臨近,還得看看需要準備什麼。
想到就做到。方應物立刻出屋招呼隨從。正經能算他的長隨有兩個,一個是蘭姐兒的兄長王英,另外一個就是族兄方應石。此時只見到王英站在階下垂手聽候吩咐,方應石卻不見了蹤跡。
王英關心的問道:“秋哥兒要出門?今天才從天牢回家,這就又出去。會不會太過於操勞?”
方應物伸了個懶腰答道:“在牢中一天到晚躺着,閒的蛋疼!出來了後,正該多活動活動!應石老哥去了哪裡?”
正說話間,卻看到有個模樣端正的小婢女在院門處探頭探腦,方應物眼角瞥見,喝道:“外面是誰?進來說話!”
這小婢女便怯怯的走了進來,對方應物行個禮道:“見過小老爺。”
方應物打量了一眼,卻認了出來,此女應該是東院那邊的人,身份是從王家隨後母陪嫁過來的婢女,彷彿叫王芍藥。而且這王芍藥與方應石是一對相好,當初方應物還幫着方應石出過餿主意。
既然並非外人,方應物和顏悅色的問道:“你到此作甚?應石老兄眼下不在。”
王芍藥噗通的跪在方應物面前,淚光點點的求道:“應石哥哥太不地道,求小老爺爲小婢做主!”
方應物十分納罕,“什麼?他喜新厭舊把你拋棄了?我沒聽說啊。”
王芍藥哭訴道:“今日午前,有好友告訴小婢,說有個妖豔婦人來找應石哥哥,然後應石哥哥老老實實跟着出去了。”
方應物愕然片刻,幾天沒見,看不出方應石學會了這一手隨即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待他回來,我自然會狠狠教訓他!”
王芍藥又抽泣着說:“看到的人說,那少婦還抱着一個三兩歲的幼兒,與應石哥哥樣貌極像,八成是應石哥哥在外面的種小婢本是一心一意對他,現如今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方應石在外面的種?方應物忽然意識到什麼,久久無語。他苦惱的撓了撓頭,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最終只得含糊勸道:“你且先不要着急,待應石老兄回來後,我問明白事情,然後爲你做主!”
王芍藥千恩萬謝,抹着眼淚退出了院子,方應物對王英道:“先不等應石老兄了,你隨我出門,去劉府!”
如此兩人便一起出了方家大門,向北朝劉府而去,不過他們剛走到衚衕口,卻迎面碰上了方應石。
“啊呀!秋哥兒你從天牢裡出來了?”方應石驚喜萬分,衝上前來問候道。
方應物順手一把按住方應石,問道:“好你個方應石,聽說你是跟着少婦出門的?去了哪裡?幹了什麼事?卻叫芍藥姑娘在家裡傷心欲絕,跑到我面前哭哭啼啼。”
方應石臉色苦了下來,“都是誤會,並沒有做什麼!這個女子是東廠尚公府上的,當初有過什麼事情,秋哥兒你又不是不知道。今日只是隨着她去廟裡上了香,說了些話。”
果然如此,原來是方應石三年前種馬生涯的另一半來了方應物又問道:“如此說來,那個小幼兒就是你當年親生的?尚公不是斷了與你的往來麼,爲何今天那女子又敢來尋你?不怕被尚公打死麼!”
方應石的臉色愈發苦了,唉聲嘆氣道:“她就是尚公派來的,據她說尚公得罪了西廠,將要大難臨頭。若尚公遭了難,那已經三歲的小骨血也保不住,只有秋哥兒你能救命,所以懇求我來找秋哥兒你討人情。”
我靠,這尚銘真是個滾刀肉一樣的人物!方應物險些噴出一口血,尚公公哪有半點東廠提督該有的狂霸吊炸天的氣勢?
上午在文華殿裡,那尚銘在廷審半截就悄悄地溜號了,大家雖然奇怪但也沒放在心上,卻原來回家安排了這麼一出苦情戲!
是啊,尚銘不是默認有免死潛規則的文官,他是在更殘酷的太監圈子裡混的,如果垮了臺,只怕小命都難保。而尚銘這顆大樹一倒,他的乾兒子又能活多久?
方應石哀求道:“秋哥兒,朝廷大事我不懂,而這小娃雖然姓尚,並不能認祖歸宗,但血脈相連,畢竟是我的親生骨血,我沒法看着他不管不顧。”
“知道了!我不計較了,回頭再與西廠汪直說一說,饒尚銘這一回。但不打包票,不知管用不管用!而且下不爲例!”方應物沒脾氣的揮揮手,方應石是自己保鏢兼心腹,總不能不幫他。
而且方應物算是徹底服氣了,這尚公公能在如此複雜的政治局面裡活蹦亂跳當了十來年東廠提督,果然也是有點生存智慧的。
他忽然又想到,尚銘莫非從一開始就存了這種心思,把這個法子當成了後路預備?
不過也無所謂了,東廠讓尚銘這樣的老滑頭掌管,總比重新上一個陰狠兇險、做事不計後果的人好。畢竟無論如何,天子肯定不會讓汪芷去兼管東廠的,誰來當東廠提督都必然是汪芷的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