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學士絮絮叨叨說了半天,一會兒說兒女親事,一會兒說老父病危,反正沒有一個字是說到公事,全都是自家的私事,也沒有說倪進賢所奏是對還是是錯。
如果不是因爲眼下正處在非常時期,少不得要有言官跳出來,彈劾劉棉花不務正業、君前失儀、矯情欺君。
但也正因爲劉吉所說全都是私事,這才叫天子爲難,公事可以公辦,私事還要公辦就有點不近人情了。就好像有個相識多年的老朋友,用私人關係向你訴苦,你心裡爲難不爲難?
從天子備位東宮時開始,劉吉也是侍候多年的老臣了,平常又比較和順聽話,這份情面也確實不好抹開。
當然,劉棉花並沒有直接開口求情,只嘮叨自己作爲父親和兒子的立場。他不指望有多大意外之喜,只要能衝散一下天子凝聚起來的殺伐果斷心思,那就達到目的了。
不然君無戲言,天子在朝會上更是出口成憲,一言既出,那就追也追不回來了。情況確實如此,天子本是下了狠心要快刀斬亂麻,改廷杖廷杖,該發配發配,但被劉棉花這一干擾,又陷入了猶豫中。
在同一時間,方應物再次被從東廠大牢裡提了出來,押到刑堂上面,接受東廠提督尚銘的審問。
事到如今,尚銘已經沒有退路了,自從進了宮告汪直的狀,那就不可回頭了。只能咬着牙一條道走到黑,從方應物身上打開突破口。
而且尚公公也能感受得到,這是天子默許的。不然昨日他進宮當面彈劾汪直時。天子爲何不加斥責?顯然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默許他繼續追查的意思。只要能給出一個交待就不算錯。
當然,項莊舞劍志在沛公。尚公公就不信了,首輔、錦衣衛、東廠合力還扳不倒汪直,那汪直最大的靠山無非是萬貴妃,但自己這邊萬通可是萬貴妃的親弟弟。
壯了壯膽,尚銘拍案道:“方應物,你勾連內宦,圖謀不軌,可知罪否!還不速速如實招來,不然國法難饒!”
聽到國法兩個字。方應物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一個東廠頭子坐在上面張口國法,也真虧他說的出口。抱拳行禮道:“一日不見,尚公膽氣又壯了。”
尚銘聞言怒喝一聲:“還敢嬉皮笑臉滑言巧語!真當東廠的刑具是擺設麼?左右上前拿下!”
左右番子也齊齊大喝一聲,又有兩個上前來動手,方應物忽然甩出一記不太規範的迴旋踢,搶先踢倒了一人。
這把尚銘氣的發抖,東廠刑堂之上,何曾有過這麼囂張的人犯?連連拍着桌子吼道:“搬夾棍來!搬夾棍來!”
刑具嘩啦啦的扔在了大堂中間。看着就是簡簡單單的兩根硬木,但方應物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自己腳踝隱隱作疼,這比打板子還痛苦啊!便連忙舉手高叫道:“慢着!在下招了!不知廠公欲問何事?”
尚銘對方應物戒備很深。並沒有太過欣喜,沉住氣再次問道:“這幾日,你是否與某些內宦屢屢密謀?”
方應物如實答道:“與西廠汪公先後會面數次。多有密談。”
尚銘聞言一喜,示意旁邊書手迅速記下。又問道:“天牢重地,你又是人犯。不該有陰私之事!到底密談什麼?”
方應物含含糊糊的答道:“密談的事情與宮裡有些關係”
尚銘不只是一喜了,簡直是大喜,這方應物今天太上道了,簡直令人不敢相信!忍不住又覈實一次,“你是說,你與汪直密談某些大內之事?”
方應物很肯定很配合的答道:“是!”
哈!尚銘頓時像是渾身輕了幾十斤,只想仰天長嘯,這真真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對太監特別是天子親信的太監而言,最大的罪名除了造反,大概就是隨便向外泄漏宮中秘密了。就算不是秘密,天子也很反感太監隨意和外人議論宮中事情。
無論是誰,即便權勢滔天,只要安上一個泄漏禁中機密的帽子,那他在天子心目中地位只怕立刻撲街。
汪直要是在這個敏感時候,與敏感方應物屢屢密談宮中事,這要讓天子知道了,那可就爽大了!
尚銘狂喜過後,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問道:“你們都談了些什麼?”
方應物想了片刻後答道:“尚公還是不要多事了,與你何干?”尚銘忽然翻了臉,喝令手下道:“左右上夾棍!”
此刻忽然有數名武官闖進來,領頭之人對着尚銘拱了拱手,開口道:“廠公在上,吾等乃御前軍衛,奉詔前來東廠提方應物!”
尚銘愣了愣,“皇爺忽的提走方應物作甚?”不止尚銘,堂中衆人皆有疑問,這方應物已經在錦衣衛、西廠、東廠轉了一圈,算是完成大滿貫,提走了後還能去哪裡?
那領頭武官對尚銘簡單解釋道:“陛下早朝御文華殿,衆宰輔部院科道隨從,就於今日御前廷審方應物!”
如此堂中一片譁然,沒想到居然鬧到如此地步,竟然要廷審了!方應物也目瞪口呆,扭頭望着來提人的武官,場面怎的會玩到如此之大?
忽然福至心靈,方應物擡起手,一把拽掉了自己的髮髻,登時造出一個披頭散髮的形象。
衆人目光被方應物吸引過去,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然後卻見方應物用力撕扯自己的衣衫,三下五除二的,一件原本還算完整的文士衫變成了幾大塊破布掛在身上。
此後方應物胡亂在臉上抹了幾抹,彷彿在頃刻之間,原本一個翩翩美少年變成了披頭散髮、衣衫襤褸的乞丐。
這人一聽要面見天顏,便失心瘋了麼?衆人不由得想道。
最後方應物抱着堂中柱,高高的擡頭,作勢要去撞,如果真撞實了,雖然死不掉,但額頭必然血肉模糊
不過猶豫了片刻,方應物又鬆開了手,這叫衆人下意識鬆了口氣,看來他還沒有徹底瘋掉。
在衆人不明所以的目光裡,方應物彷彿恢復了正常,走到幾個武官面前,淡淡的催促道:“諸位愣着作甚?走啊。”
領頭武官被方應物一連串莫名其妙動作搞得很迷茫,這才反應過來,點了點頭。
堂中唯有尚銘尚公公心裡產生了些許不妙的預感,方應物難道是打算賣悲情?這模樣叫外人看到,第一印象肯定以爲是在東廠被虐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