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可二,卻不可再三,使詐這種事偶然爲之沒什麼,但要次次都如此,那遲早要被戳破。所以當方應物搬出蘭姐兒嚇退了第一批討教者後,便要搬地方住。
說是叫王大戶去買房子,其實用的還是方應物的錢。當初方應物將手頭裡相當於一千兩鹽引的票據放在王德、王魁那裡當本錢,又幫他們與鎮守太監李義和陝西方面牽橋搭線,成功打通了東南西北商路,賺了幾倍暴利。
如今那一千引鹽票早變成了三四千兩銀子,這對普通人家絕對是一筆巨資,別說買一處宅院,就是十處也差不多了。
只是無法在人口爆滿的青雲街買到宅院,所以只能去別的坊區,最後在交通方便的武林門內購置。但原來的寓所仍然繼續租着,到了考試時候充當落腳點,畢竟這裡距離貢院比較近。
王家派了幾個僕役協助,一夜之間方大秀才就挪了窩,暫時從青雲街士子中消失了。知道這處新地方的還有洪鬆和項成賢,兩人上門來恭賀“喬遷之喜”。
項成賢唉聲嘆氣對方應物道:“你剛闖出些名頭,不知多少人正仰慕你。你卻就此遠離人羣,豈不可惜?”
洪鬆卻不同意項成賢的看法,“此言差矣,靜心讀書方是本業,浮華喧囂不過是捨本逐末之舉。”
方應物對項成賢問了一個很詭異的問題:“那你仰慕我麼?”項成賢叫道:“這是什麼話!我仰慕你幹甚?”
“是極是極,原因就是你我太熟慣了。”方應物道:“聖人也雲過:近之則遜,又常言距離產生美。就是這個道理了。所以適當遠離未必不好,反而容易保持崇高形象。”
項成賢細細咂摸,“雖然是歪解,可似乎真蘊含有一些道理。爲什麼都用古人之風作褒揚之語。想來也是因爲古人離我們遠。”
方應物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何況揚名的事情,隔一陣子有一件奪人眼目的就可以了,毫無必要天天炒弄。否則要適得其反。聖人還雲過,過猶不及。”
又聽到聖人云,洪鬆忍不住皺着眉頭吐槽道:“你這聖人書是怎麼讀的?怎麼感覺讀法與我們不同?”
方應物又掏出幾張紙箋遞給項成賢,“這是我的一些詩詞,兩位仁兄平時交遊的時候,多多替我傳揚。”
項成賢雖然接了過來,卻苦着臉道:“唉,可嘆我堂堂錦溪豪族男兒,不知不覺成了替你打下手的了。當初怎麼也想不到的。”
方應物笑道:“小弟我運氣不錯。比兩位兄長有際遇。就只好請兩位兄長助我一臂之力了。豈不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乎?我成了名,對你們也沒壞處。”
項成賢嘆口氣,無可奈何說:“確實是這個道理。”洪鬆不置可否。只當是跟着胡鬧。
時間如流水,一晃又是一個月過去。時間距離八月鄉試更近了,於是聚集在省城的士子也更多了,青雲街更加爆滿。如果說一個月前,掉下一塊磚頭能砸到七八個讀書人,那麼現在掉下一塊磚頭,能砸到十幾個。
方應物住在自家的精緻宅院中,優哉遊哉的讀書,並沒有過多參與外事。
當然也不代表對外界情況一無所知,項成賢和洪鬆兩位好友時不時的前來聚會,都能帶來不少外面消息。
這日項成賢與方應物道:“你知不知道,本城富商邵家一擲千金,近期連續辦了兩次不同的雅集,一次還在西湖,一次在望潮門外錢塘江邊。兩次都是規模罕有的大盛會,均有上百人蔘加,唱和詩詞多達幾百首!”
方應物帶着幾分譏誚問道:“想必邵公子很出彩?一定成了風雲人物了。”
項成賢憤然道:“他出彩不出彩沒什麼,那也是他家的本事。但有一點很是可惡,公然抨擊你的詩作和行爲,而且還有一批人爲之搖旗吶喊、首尾呼應,一看就是找來的托兒!”
“竟有此事?”方應物皺眉道。刷名望本來是各憑本事,誰有能力有才華就是誰上去,這樣還算是良性競爭。但邵家這種直接踩人的行爲,就有點壞了規矩......
項成賢問道:“他們必定還是爲了捧出那個邵琛。而前一陣子你風頭太盛,壞了他們的打算,所以現在要故意壓你。你看如何是好?總不能眼睜睜受着他欺負罷?”
真當我這個巡撫外孫是吃素的?方應物暗罵幾句,但一時也沒想到什麼即時的主意,只能先從長計議。
送走了項成賢,卻又有人登門,並送了一張帖子過來,帖子的主人是鎮守浙江中官李義。
方應物持帖不語,一開始還奇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李義怎麼知道他的住處?思忖片刻隨即恍然,必定是從王家那裡得知的消息。這李太監若要問起來,王家是不會不告訴的。
自從上次離開杭州後,方應物就沒有再見過李義,這次到杭州參加鄉試,他也不打算去見李義。
一是沒有什麼必要性,二是有上進心的讀書人當然和太監見面越少越好,時常和太監廝混在一起的讀書人,平白就被士林小看幾分。
卻不料李太監主動下了帖子來找他......方應物反覆思量過,實在沒有必要得罪一個權勢赫赫的太監,悄悄去一趟也就是了,又死不了人。
更何況如果真有什麼事情,李義一定要見他的話,他能避得開麼?拿定了主意,方應物也就不猶豫,跟着來人去了西城鎮守太監府。
到了廳中沒有久等,李太監便露了面,對不該怠慢的人,李太監從不會怠慢。
如今李義的神態比一年前輕鬆了許多,想來也是因爲這一年收穫甚豐的緣故,這還要感謝方應物。對地方鎮守太監而言,只要有足夠數量的銀子供奉宮中,這位置就坐得穩當和愜意。
兩人寒暄過幾句,方應物主動問道:“李公召喚在下前來,不知有何見教?”
李太監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不是我要找你,是汪公找你。這是汪公的親筆信,是寫給你的,卻發到了我這裡,委託我轉交於你。”
汪芷的信?方應物連忙接過來,當場就展開閱覽,不知汪芷忽然寫信給他作甚,難道起了思念之情?這不是她的冷酷風格啊。
細細看去,只見得信中大意是:本太監巡邊到遼東,因爲立功心切,“誤殺”了幾個女真族的貢使當做軍功,惹得朝廷諸公紛紛指責,虧得天子英明沒有計較。
如今在大同邊關百無聊賴,問問你有沒有什麼刷軍功的良策?也好讓本太監將功補過,在陛下面前露一露臉。
看完信後,方應物深深的感到蛋疼,這汪芷真是吃飽了撐着,跑到遼東殺貢使冒充軍功,這得是癡迷軍功到何等地步......不過作爲知道後世歷史的方應物,實在對那些被冤殺的女真貢使提不起同情心。
如今汪芷又找他來問主意,真把他當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智者了麼,他是該出這個主意還是不該出?
想來想去,還是應付幾下比較好,一來沒必要與汪芷過不去,孫小娘子還在她那裡;二來也是爲國爲民的大義,畢竟在邊關,汪芷是代表大明的一方。
方應物回憶了一下上輩子的史料素材,便對李義道:“借府上紙筆一用,在下就於此處寫封回信,煩請幫忙送到大同去。”
這不是壞事,李太監欣然道:“方秀才不必客氣,都包在我身上。”通過這次他又看得出來,汪公和方應物關係比想象的還要密切,那就要更熱忱的對待方秀才了。
方應物提筆寫道:“嘗聞大同北二百里,有地名曰威寧海,因水草肥美常爲大股北虜聚營棲身之處。君可多派哨騎專一偵探,若遇時機,可率大軍攜三日干糧,晝伏夜行奔襲威寧海,自然大功可成。”
這年頭邊軍還是有一定戰鬥力的,時機得當的時候確實也能主動出擊鏖戰,若換成嘉靖之後,軍隊廢弛,方應物是萬萬不敢提這種送死建議。
不過方應物此刻還不知道,他出於隨便應付心理提出了這個建議,導致的後果卻是多麼坑爹......
方應物將回信寫完,交與李太監送走。又說了幾句閒話,正要告辭,卻聽到從前面隱隱約約傳來嘈雜的人聲。
李義頭痛的揉了揉額頭,“又來了。”方應物奇怪的問道:“還能有讓你難以解決的事情?”
李太監搖搖頭,很無奈的答道:“前日寧波那邊的市舶司提督太監到我這裡進貢,有個書生在街上衝撞了他的儀從,被開路引導官推到一旁,中間可能粗暴了一些。
不知這書生身子有什麼毛病,居然當場倒地不起,然後死掉了。隨即傳言太監仗勢行兇打死了讀書人,這兩日便經常有大批讀書人圍聚在我這門前鼓譟,叫我嚴懲兇手。一時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先拖着了,時間長了也就拖過去了。”
如果李太監所言都是真的,方應物萬分同情,當然也只能萬分同情。在這全省讀書人云集在省城的最敏感時候,出了這種事,除了倒黴還能說什麼。
估計放在平常時候,李太監早就下令亂棍打散人羣。但在這個特殊時期,李太監也不敢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