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北虜使者孛忽羅在榆林城來去數次,有些消息就若有若無、若隱若現的透露了出來。朝廷明年要在榆林這裡開一次邊市這個消息,就在一些人的半信半疑中漸漸流傳。
大部分人,聽到也就聽到了,只當做一樁趣聞,但是嗅覺靈敏的商家卻察覺到了新的商機。中原物產豐富,對外貿易的油水相當豐富,有實力的商人誰不想分一杯羹?何況邊市很有可能成爲常例,這可是一樁少有的長期大買賣。
不要認爲西北邊省與江南比起來,經濟方面差得遠,所以商業就不夠發達。恰恰相反,出自西北的山陝商人是能與徽商抗衡的存在,甚至在當今還壓了徽商一頭。
後世都熟知揚州鹽商之強盛,甚至將揚州鹽商與徽商劃等號。但在這個時代,揚州鹽商卻是以陝西人爲主體,徽商比較起來還沒有成大氣候。
不過山陝商人的興起也是因爲政策原因,此時還實行“開中法”,只有向邊塞駐軍輸入糧食,才能領到相應的鹽引,有了鹽引才能去鹽場中鹽。在這個政策下,靠近邊境的陝西人當然近水樓臺先得月。
閒話不提,時間一晃進入了一年當中的最後一個月,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過年了。但榆林城卻反而有不少外地人進來,打探各種消息。
放在過去,這幫人說不定要被當成細作一網打盡。但這批人卻都各有各的門道,各有各的擔保人,打探的又不是軍事機密,於是守軍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有文化的人還要嘟噥幾句“商人重利輕離別”。
作爲巡撫都察院裡的決策核心之一,背地裡人稱“二巡撫”的方應物方大秀才也沒少受到騷擾。各種帶錢的、帶色的邀請半個月都不斷絕。
不過他深居簡出,從不答應任何應酬,也不收任何好處。這讓商家徒然望而興嘆,他們做買賣的尤其是做大買賣的,最不喜歡遇到清心寡慾的道德君子了。
他們也很難想象,對於親手炮製出的大肥肉,方小相公真會一點也不沾?這也太潔癖了罷,如今又不是剝皮實草的太祖時代!再說方小相公不是官身,也談不上貪贓枉法。
時間又一晃。過了熱鬧的元旦,如今已經正式進入成化十五年了。但榆林城裡的外地商家有增無減,他們知道,最確切的消息大概就要出來了。
被衆人所議論的方秀才正在屋中認真的寫字,很心無旁騖。很專心致志。忽然外間傳來“嘩啦”的一聲響,叫方應物眉毛抽了抽,手底下毛筆也隨之劃出一道空靈的弧線。
簾子中間閃出孫小娘子的美人頭,小臉做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吐了吐舌頭說:“洗碗時又不小心......”
方應物按了按額頭,這是第三次還是第四次了?
孫小娘子的父親孫敬孫老爹過年前就被方應物打發到外地辦事去了,這被孫林偷偷解讀爲“調虎離山”。
孫老爹走之前。方應物漫不經心的說,身邊沒人使喚,請閒着的孫小娘子幫忙收拾屋裡內務。
對這個要求,孫老爹沒有拒絕。至於將美麗女兒送到年輕主公身邊。是否會被侮辱清白這種憂慮,孫老爹是不擔心的。首先在他眼裡方秀才人品不至於這麼差,不像會霸王硬上弓的人。
其次,以女兒的拳腳功夫。怎麼可能被方應物這在他眼裡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用強......方應物不反遭用強就不錯了;
最後,如果真丟了清白。那也是天意,所以成就成了罷,省的整日裡難以抉擇,不知道如何是好。
孫老爹走了,孫小娘子來了,但方應物萬萬沒想到,孫小娘子完全不是做家務活的料。
在她手裡,掃過的地和沒掃區別不大,摔碎的碗與洗好的碗數量差不多,擦過的桌椅都是痕跡一道道的藝術品。
但方應物忍了,美人至少賞心悅目,總比大男人在身邊晃來晃去的好。而且孫小娘子言行舉止比較開朗爽快,不像這個時空大多數女人那般扭扭捏捏,更像是上輩子那個時代的女性,讓方大秀才時不時有似是而非的熟悉感。
“你真是天生的大戶人家少奶奶命!”方應物豎起大拇指道,孫小娘子終於羞赧的把頭從門簾裡縮了回去。
正月十五後,過年的氣氛漸漸淡了。又有有飛騎闖進榆林城報來了消息,朝廷使臣快要抵達榆林城了。
其實去滿都魯部不見得非要從榆林出塞,從山西鎮偏頭關出塞更近一些。但一客不煩二主,使臣還兼了宣旨封賞的天使,以及宣佈若干事項,所以還是要到榆林來。
一時間裡,榆林城大小官吏喜氣洋洋。楊巡撫自不待說,坐地升了一品,成爲天下二十多個巡撫裡排名靠前的之一。其他人雖然不如楊巡撫得到的好處多,但每人平白漲了一級俸祿,也是很不錯的喜事了。
此次使臣只有一個正使方清之,沒有副使。此外就是護衛官軍五十人,此外還有行人司抽調的屬員和自家僕役若干。
到了榆林城,方清之下榻在公館,這也讓方應物比較放心。如果公館在巡撫標營控制下,當然不會出什麼問題。
這也是方應物多疑多慮了,父親大人這次是代表天子出使外邦,身份不同一般。若在榆林出了任何差錯,無論是否彭指揮的過錯,榆林衛都是逃不了責任的,誰也不會幹吃力不討好的蠢事。
楊巡撫很體貼,在欽差使臣抵達的當天,沒有安排接風洗塵的宴席。反而讓方應物去公館拜見,給了一個父子相會的時機。
說實話,這對父子之間是很陌生的。方應物不用說,半截穿越來的人士,對這個肉身的父親當然不會太熟悉。更何況與父親聚少離多,一共也沒見到過幾次面,見了面也是在壓抑氛圍下匆匆忙忙的說話。
至於方清之的感覺,同樣還是陌生。自家這兒子的所作所爲,實在讓他這個當父親的不可思議,產生了巨大的陌生感,這還是他印象裡的兒子麼?
雖然說這幾年他主要心思都放在奮鬥上,對兒子沒做到時時刻刻都關注,但三歲看老,自家兒子從小什麼樣他也是心裡有數的。但實在不曾料到自家兒子如此呼風喚雨,莫非男大也有十八變?
方應物見了禮,站在父親旁邊,問候完畢後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與別人說話可以隨便,但在父親面前就要謹慎點了。難道要關心的說“新婚快樂小心身體”?
方清之也是寡言少語的君子,奉行君子慎言,更不善於打破沉默氣氛。
想來想去,方應物找到個話頭,決定還是主動點,他咳嗽一聲,拿目光去示意站在父親背後的那個僕役。他這意思就是:我們父子要談心,你這外人先出去。
如果父親大人身邊是方應石,方應物就不會如此見外了,但眼前這個人讓方應物趕到陌生,所以沒有信任感。
可是這個僕役站在那裡紋絲不動,這叫方應物極度不滿。他可以確定,這個僕役收到了自己的眼色,那麼還不肯離開就是故意了。
對這種沒眼力的,方應物不會客氣,輕聲指着那僕役喝道:“你滾出去!”但此人依舊一動不動,置若罔聞。
方清之回頭看了看,對方應物介紹道:“你不認識,此乃家裡管事王通,隨着你後母從王家過來的。”
方應物不滿道:“當初我將族兄方應石留在京中,爲父親左右長隨,爲何今日卻是這姓王的在此?”
這時候那王通淡淡的開口道:“方應石留在京中看家護院,也不算委屈了他。”
看家護院與主人長隨能比麼?方應物又不是傻子,同時他又從王通口氣裡感到莫名其妙的敵意。便訓斥道:“我與父親說話,有你這狗奴才什麼時候?還不滾出去!”
王通微微躬身道:“小的去留,自有太老爺、老爺與夫人做主,少爺說話不算。”
他嘴裡的太老爺是王恕,夫人是王六娘子,方應物算是聽出來了,這賤人必然是自居忠僕,所以故意想方設法排斥自己這個方清之老爺前妻的兒子。大概在他眼裡,只怕王家生出的兒子才配爲正牌嫡系。
而且與家徒四壁的方家比起來,出自陝西三原大族的王家絕對稱得上富貴了,王家出身的奴僕到了方家當然有驕氣。
不愧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忠狗奴僕,方應物冷笑幾聲,嫁給父親的王六娘子都不是張揚跋扈的人,這奴僕倒挺囂張。他正要發作,卻見父親先出了面對王通說:“你去外面等。”
王通不情不願的,磨磨蹭蹭的向外走去,很是不想走人,看在方應物眼裡越發不堪。
是不是回頭找幾個軍士收拾一頓這王通,也讓他知道點厲害?方應物想道。
正當此時,忽然有人稟報道:“三原王家的王承義公子到了!”
王通大喜,對方清之道:“王承義公子乃是三原王家族長的嫡長子,也是王太老爺的侄子,還請老爺現在就出去迎接下。”
方應物冷笑幾聲,看着王通就像是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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