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有庫今晚算是大獲全勝,奪到了彩頭,也就是一隻羊和兩甕酒。庫大使孫林對別人不太放心,對方應物這小年輕更不放心,便親自牽着羊回去,生怕有所閃失。
月明星稀,清冷的光芒灑在街上,不用點燈籠也能看清道路。方應物和另外一名小吏,一人抱着一小甕酒,慢慢的跟隨在孫大使和一隻羊後面。
這孫大使雖然路上沒說話,但心裡卻不停的琢磨着。
又過了兩日,孫林將方應物叫到他的公房中,然後請方應物坐下,和藹可親的問道:“方小哥兒來了一個月,本官也沒仔細與你閒聊過,不知你是哪裡人?”
方應物不明白孫大使要幹什麼,如實答道:“在下浙江嚴州府人。”
孫大使驚訝道:“浙江人?本地這裡從軍士到大員,一般都是來自近鄰山陝、河南、直隸等北方各省,南人極爲罕見,方小哥兒你只怕連個老鄉都找不到。不過我記得你是從京城發配過來的?”
“這個,在下雖然是南方人,但當時在京城謀生。”方應物含糊道。
孫林哦了一聲,“難怪,浙江那地方,我也是有所耳聞的。文風鼎盛,讀書人求功名不易,爭奪十分慘烈,許多佼佼者也難以出頭。想來方小哥兒也是迫於無奈,纔去了京城謀生罷。”
方應物皺了皺眉頭,孫大使這話前半段不錯,他還真就是出自科舉死亡之組。但後半段就令人啼笑皆非了。
敢情孫大使將他當成科舉考試不順利,又迫於生活壓力外出謀生的讀書人了。在南方是有很多這樣的人,比如後世著名的“紹興師爺”,難怪孫大使產生這般誤會。
但方應物此時還不想消除這種誤會,一個月前剛到榆林時,經歷了險些無處容身的遭遇,他知道了隨便亮出真實身份不見得是好事。他這個身份,有些人是比較忌憚的。
榆林衛、總兵署都是有資格直接與朝廷對話的第一等衙門,所以消息靈通。而佈政分司在榆林只能算二等衙門,沒有直接與朝廷打交道的資格。倉庫更是微末之流,消息相對閉塞,所以纔不知道他方應物是什麼來頭。
當初他也是瞞天過海,利用孫大使的疏忽大意隱瞞了來歷。這才能留下來,否則還不一定會怎樣。所以,還是繼續瞞着罷,一切等時機出現了再說。
孫大使話頭一轉,又道:“我看方小哥兒也不是爲非作歹的人,想必你觸犯了京中權貴,所以纔會被髮配邊疆?”
皇帝也算是最大的權貴?方應物隨口附和着說:“倒也可以如此認爲。”不過方應物還是不明白,孫大使到底想談什麼。
孫林撫須道:“方小哥兒看來在家鄉生活不易、功名無望,去了京城又被髮配到這邊塞之地,可謂是處處碰壁。你想過自己的前途麼?”
自己的前途?方應物當然想過。無論如何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的前途與孫林這個芝麻綠豆般的倉庫大使絕對沒有半文錢關係......
孫大使見方應物不說話,以爲他遭遇打擊後十分灰心,便敦敦開導說:“不過你還年輕,又有才華。不必就此消沉喪氣!要振作起來,還怕沒有機遇麼!”
方應物心裡十分古怪,他雖然這段時間容身於倉庫之中,但他並不喪氣失落啊。只是覺得無聊,所以對什麼都無所謂而已!
“現如今,就有一個好機遇!”孫大使高聲道,順便揮臂做出手勢,增加自己的氣勢。
方應物知道到了關鍵地方,開口詢問:“願聞其詳。”
孫大使笑眯眯的說:“你才華橫溢,到本庫時間雖短,但貢獻卓越,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本官都看在眼裡的。
如今本庫副大使前幾個月病逝,而副大使這個職位空着沒有合適人選,你也知道,本地人才是十分稀缺的,故而本官意欲用你來當副大使。”
方應物猛然聽到這些話,不禁愣住了,孫大使繞了半天圈子,就是想忽悠他來當廣有庫副大使?
他方應物也有過萬一科舉不順利,便走雜途去當**品雜官的心理準備,但可從來沒想過去當什麼倉庫副大使。
佈政分司下屬這幾個倉庫的等級都不高,倉庫大使都是不入流官員。這個“不入流”並非貶義詞,流也是品級的意思,不入流就可以解釋爲不入品級。
衆所周知,大明官員分爲九品十八級,但最低的從九品之下還有一種沒品級的官員,被稱爲不入流。與此相對應的,凡是進入了九品範圍內的官職就被成爲入流。
不入流官員雖然沒品級,但也具備了官員身份,基本上都由老資格吏員升級而來。事實上,很多人也將不入流視爲吏員與官員的中間過渡狀態。
但在榆林城,連倉庫大使都只是不入流,副大使更可想而知,也就相當於高級吏員頭目。以方應物的功名和身份,怎麼會把這個看在眼裡?
方應物即便科舉不順利,考不中舉人無法更進一步,那也可以用貢生身份或者憑藉父蔭進國子監。以監生身份肄業後選個**品官,也遠比倉庫副大使這種體面的多。
所以孫大使的好意,方應物只能敬謝不敏了。
但在孫大使眼裡,方應物之所以發愣,顯然是乍聞喜訊後不知所措。他大手一揮,鼓勵道:“好好做事,我看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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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應物打個激靈,醒過神來,連忙推辭道:“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領了,但在下初來乍到,委實不合適。”
孫大使只當方應物是故作謙虛姿態,讀書人都是這毛病。他霸氣十足道:“不必遜讓,我說你行,你就行!對了,你也不必謝我,我也是要選拔人才協助自己的!”
方應物有點急了,簡直不知道怎麼說纔好,“在下這心裡,真不想當副大使!”
孫大使終於覺察到方應物可能並不是謙虛,沉着臉問道:“莫非在你心裡,瞧不起這副大使位置?雖然這只是一個吏目。但也不是那麼容易當上的!”
“在下心裡絕無瞧不起意思,只是在下仍想去試一試科舉之路!”
孫大使彷彿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年輕人,你還心有不甘麼?你都混到被髮配邊疆的地步了。還抱着癡心妄想不放?
年輕人有夢想可以,但還是要腳踏實地!就算你想考秀才,在這榆林又哪裡有學校讓你考?
你若能安下心來,在廣有庫當本官的左膀右臂,起碼可以求一個衣食無憂的穩妥日子,總比今天不知明天的生活好。這其中的道理,你想不明白麼?”
如果要找一個詞來形容方應物的心情,那就是“蛋疼”。孫大使就讓他老老實實的打雜混日子不行麼?他該怎麼說,才能把孫大使的想法糾正過來?
想來想去最後只能說:“大人明察,在下志向確實不在此!”
“那你有什麼志向?”孫大使問道。
方應物擡起頭。目光幽深。口中鏗鏘有力的答道:“在下雖然被髮配邊塞,但也發誓要做聖賢之事,行聖賢之道,如此方纔不負平生志!”
“噗!”孫大使忍不住將一口茶水全噴了出來,這回輪到他蛋疼了。忍不住開口罵道:“你腦子進水了?還是迂腐到如此地步?亦或是故意戲弄本官?”
方應物站起來行禮道:“子曰雖千萬人吾往矣。無論大人你如何想,但這確實就是在下的心思!並願爲此大道身體力行之!”
孫林突然覺得從屋門透進來的光線很晃眼,又彷彿感受到了絲絲浩然之氣。喟然嘆道:“聽說古人有不爲五斗米折腰,不想今日在你身上看到了同樣的氣節。這就是讀書人的骨氣麼?”
方應物看到快要說服孫大使了,又趁熱打鐵的再次行禮,“只望大人成全!”
孫林十分感動,然後道:“可是本官向上司舉薦你了,已經行文上報佈政分司。”
什麼?已經進入正式公文流程了?方應物大驚失色,這可不是好玩的!萬一任命真生效了,他哭都沒地方哭去!
以國朝體制,不僅僅是官員,就是一個正式吏員也要層層上報最終經過吏部備案,任命才能生效。這樣稱之爲經制吏,用二十一世紀俗稱就是在編人員。
所以這吏員雖然社會地位不高,胥吏之流在政治上也是被鄙視的,但能算是鐵飯碗。編制是受控制的,一般外人很難進來,成爲吏員是普通百姓所不敢奢望的美事。
衙門裡大部分所謂吏員,其實都只是衙門聘用的書辦而已,要麼就是方應物這種由於各種原因來幫忙幹活的。
對普通人而言,當上經制吏員好東西,是用虛而不實的社會地位換來了實惠,但方應物需要這個編制和實惠麼?
他是堂堂的廩膳生員,他是庶吉士的兒子,是士、農、工、商中的第一等級!一旦身份轉換成了吏員,政治地位急劇下降且不說,首先就失去繼續科舉的資格了!
所以方應物終於有些怒了,近乎質問的叫道:“大人你怎能這樣先斬後奏!”
孫大使很無辜的說:“我以爲你自知前途無望,心情消沉。一旦聽到這個機遇,定會欣然受之,故而先將你報了上去。
實在是我小看了你的氣節和志向啊,沒想到你並非是凡夫俗子,心思和普通人不同。”
方應物簡直要吐血三升,自己怎麼會遇到如此奇葩的大使?孫大使爲何不是妒賢嫉能之人?自己寧願被他打壓,也不想被他提拔擡舉!
這樣下去不行,要趕緊將公文追回來......方應物尋思道。卻又聽到孫大使笑呵呵說:“既然事已至此,那便將錯就錯罷。上天註定的,不見得是壞事。”
這孫大使還不死心麼?方應物顧不得許多,決定正式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