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沒有亮,李維正再一次渡江來到了漢陽,這一次他沒有去葉府,而是直接去了位於城西的元莊解典鋪,和清末官僚資本開始流入當鋪不同,明初的當鋪更加低調,利潤也較薄,不過當鋪的本質都是一樣,買賤賣貴、賺取差價,元莊解典鋪位於街頭,是一棟極爲普通的三間平房,沒有窗戶,一扇僅容一人進入的小門顯得低調而神秘,李維正跨進門檻,一股黴腐的氣息迎面撲來,房間裡很暗,過了半晌,他的眼睛才勉強適應了,房間裡只有一排高高的櫃檯,狹長通道的盡頭是一扇小門,此時正是各家店鋪的生意高峰期,但這家解典鋪裡卻冷冷清清,看不見一個人。
“有人嗎?”李維正用手指在櫃面上‘咔!咔!’敲了兩下,櫃檯後面慢慢地站起一人,一箇中年男人,他打量一眼李維正,冷冷道:“你有什麼事?”
“我來當然是給你做生意,你以爲我來做什麼?”李維正覺得他的態度有些怪異,生意可不是這樣做的。
“做什麼生意!”那男人極不耐煩地一指門口的牌子,“你沒看見嗎?我的店已經關了。”
李維正這才注意到門口立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四個大字,‘本店已關’,李維正恍然,他連忙拱手笑道:“你是東主吧!我不是來賣東西,是來買東西,看看你這裡面還有好貨色。”
聽說是來買東西的,中年男人眼睛立刻見了光,一張冰冷的臉變得笑容可掬,他連忙跑去開了門,滿臉諂笑道:“公子請進來說話!”
他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手中的存貨幾乎要讓愁死,想便宜甩賣又覺虧得慌,好容易來一個肯買東西的主,怎能不讓他激動萬分,“公子,請這邊走。”東主恭恭敬敬把李維正請進裡屋坐下,又給他倒了一杯茶,李維正也不囉嗦,看門見山道:“是這樣,我家有一對祖傳的玉貔貅被盜了,現在已經找到一隻,就是從你這裡買來,我想來你這裡追查另一隻。”
“原來公子不是來買東西的。”東主的臉立刻冷了下來。
“怎麼不是呢,假如你這裡有另一隻,我把它買回去就是了。”
店東主想想也對,便道:“這些事原本是掌櫃來經辦,他已經走人了,我得查查他的記錄,你稍等片刻。”
他從一隻箱子裡翻出一本厚厚的賬簿,翻到玉器一頁,一行行地看了下去,最後他的手停住了,“六天前確實賣過一個玉貔貅,但沒有一對,本店只有一個。”
“那能否告訴我,是誰典了這個玉貔貅?”李維正不露聲色地又問道,這纔是問題的關鍵,明初對普通民衆的信息控制極嚴,一般典當物品之人都會必須下姓名、住址,當然,考慮到贖買,解典鋪也會要求客人留下聯繫方法,所以,李維正認爲從解典鋪這裡能得到更多的線索。
店東主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怪異的笑容,不用說李維正也明白他的意思。
“好吧!事後我買你兩樣東西。”
店東主慌忙從箱子裡又翻出一包典票,在裡面找了半天,終於找出一張髒兮兮的典票,遞給李維正道:“就是這張典票。”
李維正接過典票,他先瞟了一眼下面的解典人落款:‘苗七’,時間是二月二十日,二十天前,旁邊還有個賣斷者畫押和手印,也是苗七,但時間卻是三月初四,七天前,也就是說,這個人一直就在武昌或者漢陽,再看他留的地址,是武昌沙湖客棧。
李維正喜出望外,偷信人真名叫嚴實,但他孃舅家姓苗,看來就是他了,他也不買什麼典當品,丟下二十貫錢便拿走了典票,腿上的傷難以阻擋李維正的熱情,他再次渡江前往武昌,不過這沙湖客棧卻委實難找,一直快到晚上,李維正終於在一條小弄堂裡找到了這家小小的客棧。
和解典鋪關門倒閉不同,沙湖客棧生意頗好,住的大多是賣苦力爲生的外鄉人,店小二也格外活絡,在微薄的工錢外努力賺取一切可能的外快,在一名熱心房客的指引下,李維正找到了一個據稱是沙湖客棧第一機靈的店小二。
有錢尚能使小鬼推磨,何況一個對錢情有獨鍾的店小二,李維正在他面前放下二十貫錢,“你不要問我是誰?想幹什麼?你只要告訴我你們客棧一個叫苗七的客人現在在哪裡?這錢就歸你。”
店小二盯着錢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他屁股下就彷彿被針刺了一樣,跳了起來向門外狂奔而去,丟下了一句話,“你等我片刻。”
那個叫苗七的男子他想起來了,一個三十餘歲的男子,長得精精瘦瘦,外鄉人,整天躲在房中不敢出去,連飯也是讓別人代買,他在十天前已經離開了客棧,但和他同住一室的人好像知道他的下落。
或許是功夫不負有心人,或許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店小二愉快地把二十貫錢收入囊中時,告訴了李維正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那個苗七的人投進了楚王府內,成爲了楚王府的一名家丁。’
事情到了這一步似乎已經很明朗了,只要買通楚王府的管家,便能找到引發大明各路勢力爭鬥的元兇,但李維正很快便發現,事情並不像他想的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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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一輪新月掛上了老槐樹的嫩枝,窗前的月色分外明朗,小院的重重樹影透過窗子射入,映照在房內,滿地是斑駁之色。
李維正坐在椅子上,腿卻高高地擱在桌上,他在小心翼翼地給傷口換藥,葉紫童給他的傷藥確實有奇效,僅僅兩天時間,傷口已經結痂,雖然還有點隱隱作痛,但只要不再被外力打擊,就再不會有什麼大礙,他將白色的金創藥粉用水調成糊狀,在一塊乾淨的棉布上抹上厚厚一層,又從另一瓶子裡挑一團綠色的膏藥直接塗上傷口上,然後動作迅速地將棉布貼在傷口上,一股清涼的感覺立刻從腿上傳來,這是他非常喜歡的一種感覺,房間裡瀰漫着一股淡淡的冰麝幽香。
他又用繃帶將傷口一圈圈纏上,力道不輕也不重,最後他走了幾步,確實沒有問題了,他這才收拾好物品,這時,門外傳來了楊寧說話的聲音和雜亂的腳步聲。
“郭老哥,這就是我的臨時住地,馬管事,您往這邊請!”
楊寧領來了兩人,其中一人是他這兩天剛剛結識的朋友,是長江碼頭上黃州幫的頭目,叫做郭新,明初朱元璋雖然嚴禁幫會、門派等民間組織,但實際上各種幫會還是會在船伕、挑工、鹽民等苦力密集的地方出現,難以禁絕,尤其是運河、長江沿線各碼頭,苦力數以萬計,存在着各個利益集團,武昌碼頭也由各個地方人組成了大大小小十幾個幫會,黃州幫就是武昌碼頭上四大苦力幫之一,代表黃州苦力的利益。
正是通過郭新的引見,楊寧又認識了楚王私人碼頭的管事,這也是李維正現在極需要找的一名人物。
郭新年約四十歲,看得出是幹苦力出身,古銅色皮膚、爽朗而富有感染力的笑聲、肌肉壯實的胳膊,見面就讓人有親近之意,但楚王私人碼頭的管事卻恰恰相反,人乾枯瘦小,留幾根鼠須,一雙三角眼分外靈活,他乾笑兩聲,隨楊寧走進了屋內。
“楊賢弟,這就是你五哥嗎?”郭新聲如洪鐘,震得房間嗡嗡作響。
“沒錯,這就是我的五哥。”楊寧又連忙向李維正介紹道:“五哥,這就是我給你說起過的郭大哥。”
李維正笑着拱手道:“在下鳳陽李五,久仰武昌苦力幫,以後還請郭大哥多多關照。”
“哎,大家都是爲混口飯吃,就別這麼客氣了,以後大家互相關照,五爺將來說不定還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呢!”
李維正當然不會說他是來找人的,他的臨時身份是鳳陽商人,儘管他的路引是出來買稻種,但郭新也沒放在心上,他知道那只是個藉口而已
和郭新寒暄完畢,李維正的目光又落在管事的身上,這纔是他要找的正主,他滿臉笑容地給他行了個禮道:“聽舍弟說管事也姓李,那咱們可是本家了。”
“李五爺客氣了,我只是一個打雜的下人,可不敢高攀。”李管事說得輕描淡寫,說實話,他根本看不起李維正,一個鄉下土包子罷了,還想和他稱兄道弟,要不是看在郭老大的面子上,他纔不會屈身到這間破屋來呢!
李維正也不以爲意,他一擺手笑道:“兩位請坐下說!”
旁邊的小桌上已經收拾了一桌酒菜,四人落座,楊寧殷勤地給幾人各倒了一杯酒,李維正端起酒杯笑道:“酒只是心意,謝二位肯光臨寒舍,我先乾爲敬。”
郭新呵呵大笑,口稱客氣,舉起酒杯一口飲了,但李管事卻陰沉着一動也不動,李維正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他便向楊寧使了個眼色,楊寧會意,立刻對郭新笑道:“郭老哥,要不要一起去外面方便一下。”
郭新愣住了,哪有剛喝酒就去方便的,但他是聰明人,一下子便明白過來,乾笑一聲道:“是了,我正急呢,走!外面去。”
待二人走了,李維正便取出一個信封,推給李管事笑道:“這是一點心意,請李管事給我一個面子,務必要收下。”
李管事瞥了那信封一眼,見信封厚厚實實,至少也有一兩百貫,他立刻笑了起來,“李五哥真是,既然是本家,還這麼客氣幹嘛!哎,真不好意思。”
他把信封收了,便端起酒杯笑道:“剛纔我在想件事,走神了,抱歉!我來敬李五哥一杯。”
李維正和他酒杯一碰,把酒喝了,又給他滿上一杯酒笑道:“對了,我還有件小事想請管事幫忙呢!”
“你說,只要我能辦到,就一定幫忙。”他話留有餘地,什麼叫能辦到、辦不到,關鍵是看李維正後面的誠意,一兩百貫錢想讓他做大事,那可不行。
“其實真是小事,和做生意無關。”李維正沉吟一下便道:“是這樣,我有個朋友,是黃州人,在楚王府做事,我這次路過黃州時,他母親託我稍一封信,可是我一直都叫他二郎,大名卻有些忘了,不知李管事能否幫我打聽一下。”
事情雖然是舉手之勞,但李管事還是面露難色,他道:“不是我不想幫,五哥可要知道,楚王府上下有幾千人,碼頭上的,莊園裡的、府裡做家丁的,絕大部分人的原籍都是武昌和黃州一帶,五哥只知道他叫二郎,真的很難,除非告訴我大名。”
李維正裝模作樣想了一會兒,忽然一拍腿道:“對了,我想起來了,我聽另一個朋友說,他是十天前被招進楚王府內,好像姓苗,這下可行了吧!”
“十天前?”李管事苦笑了一下便道:“半個月前楚王府擴建完成,又得皇上賞了兩個新莊園,十天前一下子招募了四五百人,連我們碼頭上也補充了六十人,不過你知道他姓苗,或許好查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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