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李維正便住在軍營裡,儘管喝了不少酒,但他還是久久不能入睡,初到遼東的感覺使他十分興奮,他感覺到自己已經觸摸到遼東將領們的內心了,人對於他來說,是最重要的東西,他需要有一批對他忠心耿耿的手下,這纔是他成就大事的基礎,李維正躺在軍毯上出神地注視黑漆漆的帳頂,遠方傳來海水拍打岸邊的‘嘩嘩’聲,他忽然想起了那艘停泊在海港中的巨無霸,心中不由升起一種難以抑制的嚮往,便起身穿上衣服,走到帳外,軍營離碼頭只有一百餘步,其中一角就緊靠碼頭,走到軍營最邊上,李維正一眼便看見了那座高大雄偉的黑影,它正隨着海水有節奏地輕輕晃動,皎潔的月光灑在它身上,半明半暗中更蒙上一種層詭異的色彩,就彷彿從海底深處鑽出的巨怪。
“大人睡不着嗎?”黑暗中傳來了一聲低笑。
從口音中流露出的川音,李維正便知道他是誰了,他笑了笑道:“陳大人不也睡不着嗎?不妨過來聊聊天。”
“那好,就打擾李大人了。”
黑暗中出現了陳至安的身影,他慢慢走上前拱手施禮道:“我太興奮了,睡不着覺,便出來走走,正好遇到了大人。”
“坐下吧!”李維正坐在一塊石頭上,讓陳至安也坐下,他淡淡一笑便問道:“今晚酒桌上,我發現陳大人似乎很瞭解我,這是爲什麼?”
這是李維正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明朝可不比後世,消息傳送十分閉塞,尤其是遼東遠離中原,一些大事或許能知道,但朝中的小事,尤其像自己是葉天明的女婿這種小事,若非有心探查,一般人根本就不會知道,更何況是遼東這種偏僻之地,陳至安知道得這麼清楚,只能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專門探查過。
陳至安彷彿知道李維正的.疑心,他苦笑一聲道:“實不相瞞大人,我有個堂弟也在錦衣衛任職,是他專門寫信告訴我這些事情。”
“哦!你的親戚是誰,說不定我認識。”.李維正十分感興趣地問道。
“大人不認識他,他只是個小人.物,而且和大人不在一個所,但大人的事蹟,錦衣衛卻無人不曉。”
“其實也談不上什麼事蹟,陳大人過獎了。”
李維正見他不肯透露,便不再追問,話題一轉又笑.道:“對了,我還想向陳大人瞭解一下遼東都司和我下屬三個衛的情況,希望大人儘量告訴我詳細一點。”
“大人若想知道,我當然是知無不答。”陳至安微微一.笑道:“我先說大人的三衛吧!復州衛是正常編制,有六千軍隊,而我們金州衛因有水師編制,因此人數稍多,有七千五百人,但大人的另一個衛建州衛卻有一萬二千人。”
“這是爲何?”李維正一愣,打斷了他的話問道。
“大人別急,聽我慢慢說,建州衛本身的編制是六.千人,而多出六千人是因爲皇上前年想建鐵嶺衛,但遲遲未能成功,調來建鐵嶺衛的軍隊就暫時由建州衛代管,也就形成了建州一衛實領兩衛的局面,所以大人實際掌握的兵力就是二萬五千人,這可是我們遼東的第二實權人物了。”
“那第一實權人.物是誰?都指揮使嗎?”李維正又笑着問道。
陳至安搖了搖頭道:“遼東都司的都指揮使是後軍府右都督楊文,他雖然是二品大員,但實際上他卻指揮不了各個軍衛,不過是後軍府派來駐遼東罷了,只是名義上的統領,各個軍衛都受朝廷兵部直轄,都指揮同知卻稍好一點,至少他還掌管諸衛後勤物資的供應,關鍵他們不像大人還兼領軍衛,擁有實權,我們遼東的第一實權人物便是遼王殿下,和大人一樣,剛剛受封來遼東,十天前我還去廣寧拜見他,他帶來了三萬原衛國藩軍,所以他纔是遼東的第一實權人物。”
‘遼王?’李維正略略有些吃驚,朱植怎麼來得這麼快,他不過比自己早半個月受封,還要回去整理軍隊,怎麼這麼快便來了。
陳至安見李維正低頭不語,便試探着問道:“遼王告訴過我們,他這次受封遼東主要是對付高麗,不知大人這次前來是....?”
李維正擡起頭瞥了他一眼,見他臉上十分緊張,便笑道:“你猜得沒錯,我也是來對付高麗,遼王是主將,我則爲副將,至於幾時出兵,還得看朝廷的旨意。”
陳至安的臉刷地變得慘白,他可不想打仗,半天,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李維正似乎明白他的心思,不屑地暗暗冷笑一聲,便起身道:“夜很深了,我要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要去金州衛上任,你也早點休息吧!”
說完,他不理會陳至安,便自己回帳了。
走到帳門口,一名親兵迎了上來,他見親兵臉色古怪,便問道:“出了什麼事?”
“大人,你帳裡有........”親兵上前附耳給他說了兩句,李維正有些驚訝,這個王千戶這麼大膽,他臉一沉令道:“速去把他給我揪來!”
兩名親兵撒腿便向不遠處的一座大帳跑去,那裡便是王千戶的營帳,李維正搖了搖頭,一挑簾,便走進大帳,大帳裡已經點亮了燈,瀰漫着一股刺鼻的香味,在他的軍毯上坐着一個女人,準確地說是個妓女,是港口三家妓院中最有名的一個妓女,年紀約二十出頭,略有幾分姿色,她臉上塗着厚厚的粉妝,嘴脣塗得猩紅,見他進來,立刻裝出一副羞答答的樣子,向他偷偷地遞送了幾個媚眼,儘管她在這個小地方屬於頭牌名妓,但她身上那種掩飾不住的庸俗和臉上簌簌掉下的白粉、以及紅得刺眼的厚脣還是讓李維正感到一陣噁心,他刷地轉身出了大帳。
這時,王千戶已跟着幾名親兵向這邊跑來,他見李維正面沉如水,心中忐忑不安到了極點,難道大人嫌這個女人醜陋?這也難怪,大人可是從京城來的,這種小地方的妓女他怎麼看得上眼,王千戶心中一陣懊悔,真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
王千戶跑到李維正面前跪下叩頭道:“卑職有罪,請大人饒恕!”
李維正瞥了他一眼,酒桌上人多晃眼,他沒有仔細看這個遼東水師的千戶,現在他才注意到此人的模樣,他長得倒是不矮,但整個身子就像個長方塊,剛纔跑過來時,就像一隻鵝一樣,顯得十分笨拙,他臉上長着一個寬扁鼻子、肥厚嘴脣、平坦臉膛,看似忠厚老實,可他細小的眼睛裡卻又時不時流露出一種小農的狡黠,李維正不由暗暗搖了搖頭,這種人也能做千戶?如果不是因爲他老子,他現在應該在家種地賣菜纔是。
李維正哼了一聲,冷冷道:“你既然口稱有罪,那你犯了什麼罪,你知道嗎?”
王千戶雖然笨拙,但在這種事上他卻不蠢,他認爲是自己找的這個粉頭不合大人的意,但話可不能挑明,便連連叩頭道:“卑職是想孝敬大人,但忘了這是軍營,一時糊塗,求大人寬恕。”
“你也知道這是軍營,本來今晚喝酒就已經犯了軍規,我看在你們一片熱心的份上,已經不計較了,你竟然還敢帶妓女進軍營!”
李維正的聲音十分嚴厲,一起喝酒的幾十名軍官都紛紛趕來,他們默默地低下頭,所有都一聲不吭,陳至安和周泌對望一眼,他們都明白李維正是要拿這個千戶開刀立威了,他們倆誰都不敢吭聲,但李維正卻沒有放過他們,他眼一瞥,冷冷地問陳至安道:“陳大人,你是金州衛指揮使同知,或許我初來乍道,不懂你們這裡的規矩,我倒要問一問,在軍中召妓可是遼東軍的風格?”
陳至安見李維正把這件燙手之事扔給了他,他只得硬着頭皮上前道:“大人息怒,遼東軍和其他大明軍一樣軍規森嚴,嚴禁妓女進軍營,只是我們這裡條件艱苦,大夥兒吃住都遠遠比不上遼東別的衛,更不用說和中原的軍隊相比了,大人可看看軍隊住的帳篷,這些都可是幾十年前留下來的破舊貨,根本擋不住風寒,可別的衛都是住磚房,條件太苦了,所以軍官偶有違規,也在情理之中,請大人寬恕他。”
這時,無數的士兵也慢慢涌了上來,近千人將營帳圍了一個大圈,都看着李維正的最後發落,兩名親兵搬來一張桌子,李維正轉身登上桌子,高聲對士兵們道:“各位弟兄,在下是朝廷新任命的遼東都指揮僉事,兼任金州、復州、建州三衛指揮使李維正,也是你們的最高指揮官,我今天是第一天上任,卻讓我遇到了這麼一樁事,你們的千戶竟然敢召妓女進軍營,放眼大明天下,沒有哪個衛所敢這樣做,你們陳大人替他求情,說是因爲條件艱苦,不錯,你們的條件是很艱苦,我親眼看見了,連我這個堂堂的都指揮僉事都只能睡軍毯,蓋粗布棉被,這些我答應你們,我會盡快給你們改善,但今天我要告訴你們,在我的治下是絕對的軍紀森嚴,不能用任何理由來搪塞,犯事者不論官職大小,無論後臺背景,就算是我自己也要嚴懲不怠,今天我喝酒了,雖然是給我接風,是人之常情,也不在軍營內,但作爲軍人我確實違規了,所以我自罰一年俸祿。”
說到這裡,李維正向周圍望去,四周圍了千人,靜悄悄的,幾十名喝酒的軍官都羞愧地低下了頭,王千戶則跪在地上,渾身顫抖着,他也意識到了災禍即將來臨。
李維正一指王千戶,高聲道:“我不知道別的軍官是否還有違反軍紀之事,但是我看見一樁,就要處置一樁,王千戶公然召妓進營,當嚴懲,來人!”
他手下的親兵轟然答應,李維正一指跪在地上,臉上慘白的王千戶,厲聲喝道:“給我重打二百軍棍,革去千戶一職。”
他手下的親兵都是原來的錦衣衛精銳,個個武藝高強,打人動刑更是行家裡手,十幾個人像拿小雞一樣將王千戶拿翻按倒,兩根錦衣衛專用的紅黑大棒便掄打起來,輕重緩急掌握得恰到好處,既不會將他打死,也不會手下留情,二百軍棍打得他血肉橫飛,殺豬般的嚎叫不絕。
周圍的官兵更是唬得個個面如土色,遼東都司承平已久,這種處罰更是幾年沒有發生了,而這個指揮使來的第一天便下了狠手,片刻,行刑完畢,李維正又命將奄奄一息的王千戶擡起來示衆一圈,他又回頭向幾十個軍官望去,“這裡的副千戶是誰?”
兩名軍官出列單膝跪下道:“屬下便是。”
李維正對他們二人道:“從現在開始,千戶已被我革職,你們二人暫管水師,每天出海巡邏,不得有半點懈怠!”
“遵令!”兩人大聲行禮。
李維正又對二人道:“雖然條件艱苦,但你們也可以自己想法解決一部分,從明天開始,你們率領弟兄們取土燒磚,修建房舍,一些必須物資,我會讓同知大人給你們解決。”
兩名副千戶對望一眼,皆面露喜色,其實他們早就有這個想法,幾次給王千戶提出,他總是找各種理由推卸,不肯讓士兵們自己修房,寧可讓大家住舊帳篷,他不過是害怕上面責他不務正業,今天指揮使大人主動提出,讓他們喜出望外,兩人一起轟然答應。
陳至安卻面露難色,所需物資讓他解決,他怎麼解決,要錢沒錢,要物資沒物資,只能打報告向遼東都司要,反正這是李維正答應的,讓他去說服上面,不料李維正還沒有完,他又對衆士兵宣佈道:“今天我聽軍官向我訴苦,說你們伙食很差,每天吃高粱粗麪,喝白菜清湯,沒有油腥,幾個月也難得吃到一次肉,還要讓家裡偷偷帶肉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但你們對岸的威海衛每三天就能吃到一頓肉,米麪也能管飽,現在我告訴大家,既然我來了,我就要按威海衛的標準改善大家的伙食,如果都指使司不給,我就找他們算帳,如果是兵部不給,我就到京城去要,總之,我絕不會虧待了弟兄們。”
他話音一落,軍營內頓時歡聲雷動,掌聲、歡呼聲響徹天際,劃破了黑沉沉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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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剛亮,李維正便出發了,按原計劃,他要在金州衛就職三天,然後去廣寧找朱植碰頭,但由於昨晚發生了‘招妓事件’,爲了儘快拉攏軍心,他必須立刻先去遼東都司交涉官兵的伙食住宿問題,因此他改變了計劃,僅僅只在金州衛呆半天,然後立即動身前往遼東鎮。
遼東半島是丘陵地形,低緩的山地連綿不絕,被大片森林覆蓋着,虎、熊、豺狼、狍子、鹿、野山羊等等野獸在林中出沒,人類的居住地則在森林邊緣或零碎的平原之上,一般叫堡或屯子,四周用巨石壘砌,最早是爲了防禦土匪和野獸的侵襲,但後來又增加了防禦倭寇的功能,遼東半島上佈滿了數百個大大小小的堡屯,小的幾十戶人家,大的就有二三百戶人家,甚至四五百戶人家都有,這就形成了堡鎮,鎮上商業齊全,往來商販不絕,成爲方圓幾十裡的中心,遼東半島象這樣的堡鎮約有二十個,基本上都分佈在兩邊沿海,那裡平地較多,氣候也溫暖,而中間地界則是莽莽無邊的山地森林。
金州衛距旅順港約一百餘里,李維正在二百餘名官兵的護衛下,沿着狹窄的官道向北疾行,同知陳至安催馬從後面跟了上來,道:“大人,你找我嗎?”
“我來問你,這裡的官道怎麼這樣狹窄難行?”
陳至安愣了一下,便苦笑道:“不滿大人說,這裡沒有官道,朝廷就從來沒有在這裡修建什麼官道,以前軍隊和百姓都是走海路,海禁後,商人和百姓只能走陸路,這條路原本是獵道,走的人多了,就形成這條小路,輜重大車根本就過不來,只能靠騾馬運送,所以遼東半島百姓貧窮和物資稀缺,也和交通不便有關。”
李維正點了點頭,又問道:“昨天遼東水師的伙食住宿都很差,就是他們特殊,還是整個遼東都司都這樣?”
陳至安嘆了一口氣道:“其實大人應該也知道,軍中也分三六九等,待遇最好的是京城和北地邊軍,京城是護衛皇上,而北地邊軍則要和蒙古人打仗,待遇好也是正常,而中原地區因爲人口多,土地肥沃,軍戶上繳的米糧肉食都能滿足本地軍隊需求,像大人以前的威海衛因爲要對付倭寇,自然也受重視,而我們遼東都司就不同了,這裡氣候寒冷,人口稀少,本來糧食產量就低,自身軍戶上繳的糧食根本就不夠,必須要兵部從外面撥糧來,關鍵是我們這裡不打仗,所以兵部撥來的軍糧就少很多,待遇差也是自然的,另外,遼東都司內又有不公平,就拿吃肉來說,北面軍衛因偶然和蒙古人打仗,待遇就好一點,越向南待遇就越差,所以他們水師一兩個月吃一頓肉也是正常的,金州衛是半個月吃一頓肉,北面的東寧衛、瀋陽衛是十天吃一頓肉,像昨天大人說的三天吃一頓肉,我們遼東都司的軍隊想都別想。”
說完,陳至安連連搖頭,他爲李維正昨天作出的許諾而感到憂心萬分,米麪管飽、三天吃一頓肉,怎麼可能做得到,李維正卻笑而不言,他心裡有數,朱元璋要和高麗開戰,肯定得讓士兵吃飽吃好了,他臨行時聖旨已經下達,命令各地調運錢糧入遼東,如果走海運的話,應該就快到了。
他手下有兩萬五千弟兄,現在最要緊的是把他們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和高麗開戰就是最好的契機,想到這裡,他擡頭向遠方望去,他現在非常渴望見一見朱植,不知這個朱元璋的十五子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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