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初的遼東都司,生活着一支從北方通古斯遷來的少數民族,他們自稱是女真人後裔,但令人困惑的是女真人入主黃河流域百年,已和漢人融合,也早進入了封建社會,但這支自稱女真人後裔的民族卻依然停留在飲血茹毛的原始社會末期,除了佔據女真人的祖居外,看不出他們和女真人有哪點相似之處。
不過完顏家族也沒有什麼可以歌風頌德的地方,我們姑且也就稱他們爲女真人,元末明初,中原激戰正酣,高麗人趁明朝無暇東顧之機大肆向北進軍,蠶食原本屬於大明的土地,許多生活在圖們江流域原元朝合蘭府轄區內的女真人部落紛紛被高麗招攬,成爲了高麗國人,而另一部分女真人或仍然自立、或臣服了大明。
洪武二十五年五月的一個晚上,風疾月黑,黑沉沉的森林一片寂靜,偶然從雲縫裡射出的一道清輝穿透樹巔,沿着樹身照下來,忽然照出一塊林間空地,忽然又照出一片粼粼波光的水面,可剎那間,一切又墮入沉寂而神秘的黑暗之中,在圖們江下游南岸的一片森林外,延綿出一座高約數十丈的低緩丘陵,一望無際的黑松林在丘陵上便停住了腳步,往南則是延綿二三十里的一片草原,就在丘陵下有一座原始的村莊,密密麻麻的帳篷足有千頂之多。
這裡是甲山女真人云剛括部族的其中一個部落,以打獵和遊牧爲生,雲剛括部族在五年前投靠高麗人,也同時把甲山地區拱手送給了高麗,高麗便將甲山改名爲甲州,並任命了官員,正式將原本屬於大明的土地納入高麗版圖,不過在去年發生了耽羅島事件後,爲了換回耽羅島,高麗便在去年十月將軍隊撤回到摩天嶺以南,很快冬天來臨,冰雪封路,這片土地也暫時成了一塊兩不管之地,居住在這裡的女真人開始活躍起來。
夜越來越深,最後一抹月光也被厚厚的烏雲吞沒了,就在這時,丘陵上的森林邊出現了大羣黑影,黑影越來越多,足有數千人之衆,有的騎馬、有的步行,他們人人手執原始弓箭,身披獸皮,前額的頭髮被剃光,後面拖着長長的一根辮子,他們身體剽悍,眼睛裡閃爍着一種兇狠的冷光,這是往往在野獸的眼睛裡才能看到的一種冷酷,數千名剽悍之人滿臉仇恨地盯着一里外的村落。
這數千人也是女真人,他們.屬於居住在圖們江北面的兀良哈部族,他們趁夜色掩護,在十里外乘皮筏渡過了圖們江,來尋找眼前這個部落進行復仇,就在半個月前,雲剛括部族襲擊了一個兀良哈部族的村落,殺死了村中所有的男子,搶走了女人、孩子和財物,以兇猛著稱的兀良哈部族絕不能容忍這種血腥的挑釁,兀良哈部族首領阿哈出糾集數千人前來複仇。
阿哈出身材不高,但他卻擁有一.身儼如豹子般的肌肉,他赤着上身,腰間繫一塊獸皮,手提一根長矛,正冷冷地注視着丘陵下正處於酣睡中的村落,他已經迅速清點了一遍,這應是雲剛括部族最大的三個部落之一,九百多頂帳篷,按一個帳篷五個人算,應該有四千多人。
“我們復仇的時候到了!”阿哈出.低聲厲喊道:“殺光男人,搶走女人和財物,出發!”
近千匹馬一躍而出,山丘上響起了一片尖厲的吶.喊聲,殺氣迸發,如一片決堤的洪水,向山腳的村莊鋪天蓋地捲去.........
洪武二十五年五月,生活在圖們江下游的兩個女.真部落發生了血腥火併,他們互相報復、互相仇殺,屍骸遍野、鮮血染紅了圖們江,女真人發生火拼的消息,如長了翅膀一般飛到了高麗都城,開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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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京,高麗王宮,高麗國的最高統治者李成桂正.靜靜地聆聽來自北方的消息,李成桂今年約六十歲,長年軍旅生涯使他的皮膚變成了古銅色,在他扁圓寬闊的大臉上長着一雙細長的眼睛,眼睛裡總是閃爍着一種商人般的狡黠目光,他確實善於投機,就在去年,他抓住了高麗趙氏王朝京內兵力空虛的機會,率軍殺回京城,奪取了高麗政權。
按照慣例,他不.能一步登位,便先立了一個少年傀儡,就在他躊躇滿志,準備建立新朝,取高麗而代之的時侯,耽羅島發生了意外,竟被大明的一支地方水師佔領了,給了李成桂迎頭一棒,他最初以爲是大明對他發動政變的警告,心中充滿了惶恐,但很快他便知道了,這只不過是威海衛指揮使的擅自所爲,李成桂迅速評估了局勢,憑他對大明的瞭解,他知道朱元璋是不會在意海外領土,在意的是北方土地,爲了能迅速拿回耽羅島,他決定暫時撤回摩天嶺以南,並在表面上對明朝‘事大以誠’,果然,明朝在去年十月信守承諾,撤回了耽羅島的駐軍,使高麗重新拿回了耽羅島。
但高麗人在北方土地上卻使了一個小花招,他們藉口編集高麗女真人名冊需要時間,要求大明官員延遲半年接收北方土地,因冬天即將來臨,大明同意了他們的請求,就這樣,高麗人得到了半年的時間,他一方面向北方調集物資,另一方面枕戈以待,製造機會再殺回圖們江。
在李成桂看來,撤軍到摩天嶺以南不過是個戰術撤退,只要機會來臨,他們可以再次越過摩天嶺,現在機會來了,李成桂臉上的興奮之情再也難以抑制,這是他等候多時的機會,無論這個機會是偶然發生,還是他刻意製造,但都是他半年來一直所渴望的,他有充分的理由,雲剛括部族可是高麗人的在籍臣民,而兀良哈部族卻並非大明的子民,高麗的臣民被殺,他們必須要保護自己的臣民,將來最多將大明請罪,保證不再向北擴張,只要高麗人卑躬屈膝,給足大明面子,只要蒙古人依舊是大明的勁敵,李成桂就相信此事一定會不了了之。
“監國王,此事須慎重考慮,當心激怒大明皇帝!”一旁的裴克廉看出了攝政王有毀約之意,他不由大驚失色,急忙上前勸阻李成桂。
李成桂卻陰陰一笑道:“我當然知道會惹惱大明皇帝,但比起千里沃野的土地,得罪大明皇帝又算得了什麼,我知道大明其實無力收回豆滿江兩岸的土地,否則女真人獨立了這麼多年,他們爲何不把他們收爲大明臣民?他們不過是要面子罷了,等我恢復了北方土地,再請罪、進貢,慢慢修補關係,時間久了,他們就會淡忘這件事,爲了這千里沃野,我準備用十年時間來裝孫子,事關國之利益,你就不用再勸了。”
裴克廉還是憂心道:“可是監國王的信用就從此沒有了。”
“狗屁信用!”李成桂見他迂腐難勸,他狠狠一甩袍袖,便不再理會裴克廉,他快步走到宮殿門口,大聲下令道:“傳我的命令,北方大軍重新越過伊板嶺(即摩天嶺),向北進發,救助我們的女真子民。”
洪武二十五年五月中,李成桂利用女真人部落間的仇殺機會,藉口保護高麗女真人,便命令剛剛南撤僅半年的軍隊重新北上,使得剛剛平靜下來的,摩天嶺以北局勢再一次陷入了混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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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年高麗軍南撤後,許多先知先覺的漢族商人便蜂擁而至,他們在一座座村莊旁開辦集市,用大明的鹽、糖、茶葉等生活品,或者以極便宜的價錢向當地土著居民換取、收購人蔘、虎骨、鹿茸等名貴藥材,以及貂皮、虎皮等上等皮毛,從去年十月至今,涌入這片土地的漢族商人足有千人之多,他們的足跡遍佈深山老林中的每一個村莊。
在摩天嶺的北面原是元朝的雙城總管府,後來大明準備在此設立鐵嶺衛,但因準備不足和高麗的阻撓,最終沒有能夠建立起鐵嶺衛,在它北面不遠有一座小城叫安邊城,這是一座商業相對較發達的城市,南來北往的物資在這裡聚集,客棧、酒店、妓院、賭館在這裡應有盡有,這裡也聚集了近兩百名漢族商人,他們大多是藥材商,從去年十月到來後,便準備長期在這裡收購人蔘、熊膽等藥材。
在離南城門不遠有一座客棧叫做海吉客棧,是一個高麗人所開,是安邊城內最大也是條件最好的一家客棧,住有近百名漢族商人,在客棧不遠處就是一個自由集市,周圍方圓幾百裡的高麗人、女真人和其他土著居民都會帶各種藥材來這裡販賣,此時正值初夏,藥材的品種多、質量好,商人們每天都十分忙碌,收穫頗豐。
這天傍晚,一名三十餘歲的藥材商人做完了一天的生意,從客棧出來,悠閒地向街對面的酒館走去,準備好好地小酌幾杯,這個商人姓孫,或許大家還記得,去年初李維正讓老管家李福去北平開了一家叫‘正仁堂’的藥鋪,當時一共去了六人,除了李福和另一個老家人外,還有兩個李維正從詔獄中救出的名醫,再有就是李福的女兒和女婿,他的女婿負責採辦藥材,就是眼前這位準備去喝酒的藥材商了,他的全名叫孫濟,對人蔘情有獨鍾,一直就在遼東採辦人蔘,然後帶到京城販賣,獲利頗豐,‘正仁堂’的事業發展得很快,按照計劃,去年九月便在遼東開了分店,李維正也很欣賞孫濟的精明能幹,便讓他做了遼東店的大掌櫃,並給了他三成的份子。
孫濟更加賣力了,做了掌櫃,他一般都是派夥計出去收購藥材,但這次孫濟親自來高麗卻是得到了李維正秘密指令,收購藥材是掩護,他真正的任務是探查高麗軍隊的虛實,他從去年十月抵達安邊城,一直到今天,其間只回了一次遼東。
孫濟進了酒館,一眼便看見了幾個同樣是來自遼東的商人,幾個人正聚在一起喝酒,他走上前拱拱手笑道:“各位,我來擠個位子吧!”
大家平時雖是生意上的對手,但畢竟在安邊做生意風險很大,無論送貨運錢都須結伴同行,因此大家都十分團結,誰有困難大家都照應一二,孫濟爲人仗義且聰明能幹,在商人中人緣極好,幾人見他過來,都連忙給他讓出一個位子,又取來碗筷杯子,給他滿了一杯酒。
孫濟謝了,他端起酒杯正要喝,卻發現大家似乎都憂心忡忡,便笑着問道:“這裡出了什麼事?怎麼都不太高興?”
幾人同時嘆了一口氣,一名年長老者道:“孫老弟可能還不知道,我們剛剛聽到一個消息,說高麗人又捲土重來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消息,確切嗎?”孫濟急忙問道,這就是他來高麗的目地,他怎麼能不關心。
“我們是聽掌櫃說的,唉!高麗軍隊若真來了,還會準我們做生意嗎?”
孫濟將酒一飲而盡,快步走到櫃檯前,取出一錠五兩重銀子拍到掌櫃面前,用高麗話問道:“掌櫃的,你的消息是否準確?說出消息來源,這錠銀就是你的了。”
掌櫃看了一眼白花花的銀子,不由眉開眼笑,他向左右望了望,便低聲對孫濟道:“我的有個親戚就在軍隊裡當官,他前兩天派人送信來說,軍隊準備重新開回來了,據說是去平息女真人的仇殺,他讓我趕快屯積糧食,可以賺大錢,咱們平時關係不錯,我才告訴你實話,我勸你趕緊收拾東西跑路吧!否則軍隊一來,你們半年的生意可就白做了。”
“原來是這樣!”孫濟還是有點將信將疑,沒有親眼看見,他可不敢把道聽途說的消息傳給李維正,他拱手笑道:“我一個月前剛剛回去過,貨物大多送走了,身上的錢也不多,就算軍隊來了也損失不大,不過還是要多謝你了。”
他話音剛落,街上忽然傳來一陣大喊:“軍隊來了!軍隊進城了!”
酒館裡頓時一陣大亂,說曹操,曹操就到,大家也顧不得結帳,爭先恐後地向外跑去,現在可是保命保財要緊,孫濟也把銀子丟給掌櫃,跟着向外跑去,大街上已是一片混亂,雞飛狗跳,人人都驚惶地向家裡奔跑,孫濟剛跑到大街上,便立刻驚呆了,他站的位置離城門僅三十餘步遠,從敞開的城門,他一眼便看見了一支騎兵正向這邊飛馳而來,第一名騎兵已經進了城門,後面塵土飛揚,旗幟招展,卻不知有多少軍隊開來。
孫濟一拍腦門,飛一般衝進了馬路對面的客棧,客棧裡更是混亂,藥材商們紛紛收拾了細軟便奪門而逃,高麗軍隊的突然到來使所有商人都陷入了極度恐慌之中,就算高麗人不殺他們,但財物也肯定保不住了,這可是他們幾個月的心血啊!
“孫老弟,你快跑吧!別管你那點東西了。”一名鳳陽同鄉慌慌張張從樓梯上跑下來,向他喊道。
“裘大哥,你先走吧!咱們遼東見。”
孫濟三步兩步跑上了樓,他單獨一人住在三樓的一間上房裡,一把推開門,隨即轉身將門反鎖上,他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先跑到窗口探頭看了看,從三樓看得更清楚,果然是高麗軍隊,遠方浩浩蕩蕩的步卒,足有數萬人之多,先頭騎兵隊已經進城了,並且控制了南北兩座城門,不準任何人出城,許多揹着包袱跑到街上的商人見出不了城,又紛紛調頭向客棧這邊跑回來。
孫濟見情況緊急,他立刻在桌上展開一幅薄薄的輕紗,用細筆在上面寫了一句話:‘高麗軍隊越過摩天嶺,藉口平息女真內亂又重新開回,五月二十日數萬人開回安邊城。’
他一口氣寫了兩遍,待墨跡略幹,便拾起剪刀,顫抖着雙手,將輕紗剪成細細的兩塊,又迅速地將它們捲成小條,塞進兩支鴿信管中,這時,軍隊已經闖入了客棧,可以聽見他們在一樓大聲吆喝,命令所有商人去外面集中,並且有靴子上樓並踢門的聲音。
孫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側窗外的露臺上拎進一隻籠子,籠子裡是兩隻信鴿,這兩隻信鴿是他精心挑選的優良品種,可飛千里,他已經做了兩次試驗,均能準確地返回遼東的藥鋪,他妻子又會將他的信傳到北平店,再由北平店將信傳回臨淮縣老家,幾個月來他們已經做了幾次試驗,都成功了。
這時,軍人踢門的聲音已經到了二樓,不時傳來怒吼和打罵聲,孫濟緊張得氣都要喘不過來了,他的手顫抖着將信管綁在鴿腿上,其中一支信管他綁了幾次都沒有綁好,鴿子吃痛還啄他的手,這時,腳步聲已經上了三樓,外面有人在惡狠狠大喊:“所有的人都統統到街上集中,違令者殺無赦!”
‘砰!’地一聲巨響,隔壁門已經被踢開了,這一瞬間,孫濟綁好了信管,他一個箭步衝到側窗,一把拉開了籠蓋,兩隻鴿子猶豫了一下,卻沒有飛出。
大門‘砰’地傳來一聲巨響,劇烈地晃動一下,但沒有被踢開,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孫濟心生急智,一甩手將鴿籠扔了出去,大門轟地被踢開了,衝進來五六名軍士,孫濟刷地轉過身,舉起了雙手,幾名軍士迅速搜查了一遍房間,從牀下拉出了他的箱子,他們打開看了看,見錢物都在,一人便用刀指着他兇狠地喝道:“立刻出去集中!慢一步我殺了你。”
孫濟一言不發,舉着手走出了房間,他和其他數十名商人一起被押到大街上,走到街上,孫濟擡頭向天空望去,血紅的夕陽刺得他眼睛也睜不開,尋找良久,他的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笑容,在夕陽中,只見兩個黑點在天空盤旋,漸漸地向遙遠的西方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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