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學士是朱元璋的私人秘書,他們自古就是中國官場人物,今天則叫做智囊或專家一類,南北朝時稱爲翰林學士,一直便是皇帝的幕僚,到中唐玄宗時代時翰林學士的權力曾達到了頂峰,他們被李隆基利用,成爲了他對付強大相權的一種手段,分去了中書省的部分草詔之權,使皇帝終於有了直接下旨的權力,但這是不合法理的,所以翰林學士的權力很快又衰落了,在宋時最爲勢微,僅有虛名。
到了明朝,翰林學士演變爲內閣學士,這才真正迎來了它的春天,朱元璋一腳踢開了中國自隋唐後逐漸形成的權力制衡原則,廢除了相國,所以明清無相國,只有君權獨裁,中明的皇帝吃不了先祖那份苦,只得將朝務託付於私人,內閣學士便以皇帝私人秘書的身份漸漸掌握了大權,儘管看似相國,但本質上還是皇帝的私人秘書,皇帝不放心秘書獨掌大權,又讓閹奴來加以制衡,這就是終明一朝宦官猖獗的根本原因,所以滿清皇帝便能輕而易舉地取消內閣學士的權力,將大權獨攬,就像私自搭建的房子被拆遷一樣,儘管心中不服,可又能去哪裡申冤?
這也是中國近代逐漸走向腐朽黑暗的根源,失去幾千年形成的君相制衡,就儼如血液中失去了白細胞,以一人之獨裁,最後焉能不走向滅亡。
朱元璋是個事事親爲的君主,所以這個時代的內閣學士還僅僅只是一個秘書然替朱元璋做決策時提供一些參考意見多時候也只是裝點一下門面,而像今天朱元璋讓宋納替他做參考,就屬於很少見的現象了。
朱元璋便將李維正的事情給他講述了一遍,最後道:“他打擊倭寇和護衛貨船有功,朕承認,他教訓高麗人,朕竊以爲也可行,但他‘濫用臨機決策權’,這已是羣臣的共識,尤其是他主張移民於海外海禁,這是朕決不能容忍,所以朕對怎麼處置他,心中還一時拿不定主意問問先生,你認爲朕最後該怎麼處置此人?”
內閣學士的學雖好對帝王之術都不擅長,一般都要從書本典籍裡找答案,可宋納卻是內閣學士中的異類,不僅學問好,也善於變通,能出主意因此朱元璋總喜歡讓他跟在身旁,宋納思索了半天便道:“陛下臣以爲所謂‘濫用臨機決策權’不過是種不滿的說辭,權就是權既然給了,又何談‘濫用’二字李維正可是忠實地執行了陛下賦予他的權力,如果以它爲發落藉口,於情理不符;其次是移民有違海禁,臣聽陛下的說法僅僅是他向陛下建議或者請示能不能做?臣以爲關鍵是究竟有沒有做違禁之事,如果做了,陛下可正大光明處罰他,如果他並沒有做,僅僅只是個想法,陛下就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了,直接否決了就是,再好好警告他,別讓他再觸犯了陛下的底線。”
說到這裡,宋納深深向朱璋躬身行一禮,婉轉地勸他道:“陛下,臣一直聽陛下說此人是個難得人材,所以幾次破格提拔他,他既屢受聖恩,那當然會遭人妒忌,如果陛下覺得他風頭太健,那就適當打壓打壓他,不給他封賞便是了,以上是臣的愚見,請陛下自酌。”
朱元璋點了頭,宋納說得很有道理,即使想處罰李維正,也不能用‘濫用權力’的罪名,他心裡有數了,便對宋納笑道:“時辰已經不早,先生就回府休息吧!朕再批完幾本奏摺也要休息了。
”
“請陛下保重龍體,微臣退了。”宋納行一禮,便慢慢地退了下去。
朱璋將李維正地幾本奏摺放在一起。他又提筆開始了不知何時才能結束地奏摺批閱。
次日早。李維正並沒有去參加朝會。他是地方武官。不經特別詔宣可以不用上早朝。但今天早朝後皇上要召見他。所以李維正還是一早便出門了。進了紫禁城。在午門前等候。
朱元璋地早朝並不冗長。不到兩時辰後便結束了。隨即又侍衛來宣李維正覲見。李維正整理了一下朝服。便匆匆跟隨侍衛向位於中和殿地朱元璋御書房走去。
走到中和殿臺階前時。李維正卻迎面遇見吏部尚書詹徽。詹徽本來是要面見朱元璋。彙報幾名官員地左遷之事。卻被告之皇上要接見其他大臣。讓他下午再來。詹徽只得怏怏退出。不料卻一眼看見了正隨侍衛而來地李維正。
他先是一怔。隨即向李維正笑着拱手道:“李大人是幾時進京地。我竟然不知?”
李維正也回禮道:“我是昨天剛剛京,尚不及去拜訪尚書大人。”
“李大人客氣了!”詹維乾笑一聲,他忽然向兩邊看了看,壓低聲音道:“李大人可要當心了,皇上對大人在高麗炮轟釜山一事極爲不滿,若今天再激怒皇上,恐怕我等只能替大人收屍了。”
說罷他哈哈大笑,轉身而去,李維正冷笑一聲道:“那就看最後誰替誰收屍吧!”
他不再理睬詹徽,快步向朱元璋的御書房而去,李維正在門口略等了片刻,一名太監出來道:“皇上命威海指揮使李維正覲見。”
李維正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一關能否過得去,就看現在了,他快步走進御書房,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一個頭道:“臣李維正參見皇帝陛下,祝陛下萬歲萬歲萬
”
“李維正,你起來吧!”朱元璋的聲音異常冷淡,他放下筆,打量了一眼李維正,見他和年初相比變得又黑又瘦,忽然想起他出使日本的辛苦微微和緩了一下口氣道:“你去看過太子了嗎?”
“臣昨天中午回來後太疲憊知不覺便睡着了,尚沒有去看望太子殿下,準備今天下午去探望。”
朱元璋點了點頭,承認自己睡過頭,此人還算誠實,他先取出李維正的第一本述職報告,翻了翻問道:“你此行日本,有沒有私貪錢物?”
李維正早有準備,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上呈道:“陛下,臣無論在日本還是在高麗沒有私貪一兩銀子,但也得到了一些禮品,臣特地製成清單,準備上繳國庫陛下過目。”
過來一名侍衛李維正的清單轉呈給了朱元璋,清單上詳細列清了他在日本和耽羅島得到的各種禮物括日本龜山天皇、良成親王、菊池武以及耽羅王送他的物品,朱元璋接過看了看便笑道:“這最後一行的水晶可以去掉,你用來製作了千里眼,不算你的禮物所得。”
他將清單放下,又從抽屜取出了那副千里眼,笑了笑道:“你做的這副千里眼朕很喜歡很實用,爲了表彰你做出千里眼些禮物朕就算賞你了,你可以收下。”
李維正躬身:“臣謝皇上恩賜!”
“你先不要忙着謝朕。”朱璋的臉說變就變將千里眼放好,臉一沉便道:“你雖有寸功你罪責更大,你竟然不稟報朕便擅自佔領高麗土地,炮轟釜山,連朕也不敢輕易做出這種決定,李維正,你實在太大膽了!”
“陛,請聽臣解釋,臣之所以這樣做是事出有因。”
“你說!”元璋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道。
李維正平靜一下緊張地心情,這緩緩道:“陛下,臣攻打耽羅島是因爲耽羅島被日本大內家族所佔,而大內家族正是第一次攔截我大明貨船的幕後策劃者,臣從日本人手中奪取耽羅島,算不得是佔領高麗的土地,再者耽羅島的戰略位置極爲重要,位於高麗和日本之間,地域廣大,蒙古人曾在島上建立總管府,用來牧馬,如果我大明得到此島,就可以同時控制住高麗和日本,臣爲此專門寫了一本《三國論》,是臣對大明、高麗和日本三國關係的一些見解,請陛下御覽。”
李維正說完,旁邊一名太監將事先收取的一本厚厚的冊子用盤子呈給了朱元璋,這是李維正返航時寫了一本兩萬言書,他將後來發生的一些歷史事實作爲一種推演描述了出來,並指出日本侵朝到後來發展到與大明對抗的根源,是來自於日本的幕府制度,實際上是軍人掌握日本大權的必然結果,對於高麗,李維正也毫不客氣地指出了這個民族的兩面三刀和不記恩情,儘管這些都是後來的歷史事實,但作爲掌控天朝帝國的朱元璋看來,這些推演還是令他匪夷所思,他只瞥了兩眼,便隨手將冊子扔進了抽屜裡,高麗和日本這種小國,也配和大明並列三國嗎?朱元璋對這個根本就不感興趣。
“這就是你擅自佔領耽羅島的理由嗎?”朱元璋冷哼了一聲道:“就因爲你想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李維正見朱元璋不理解耽羅島的戰略重要性,他不由大感沮喪,只得暗暗嘆口氣,退而求其次道:“凡是有因必有果,高麗趁陛下和北元交戰無暇東顧,大肆侵佔我大明遼東疆土,事後也不返回,陛下不妨以耽羅島爲質,命高麗李成桂退還我大明疆土。”
這算是李維正最後下的一個賭注,他賭李成桂必然不肯退還所佔的北方領土,從而使朱元璋憤怒之下,也佔領耽羅島不還。
李維正這個觀點倒是押對了,這是朱元璋願意聽的,他對高麗侵佔大明領土就一直十分惱怒,三番五次命高麗王退出佔領之地,只是和北元戰事緊,使他無暇東顧,今年北元戰事稍緩,他便立刻下令組建鐵嶺衛,防止高麗再繼續北擴,李維正以耽羅島換取高麗從大明領土上退兵這個方案,倒符合他的意圖,朱元璋點了點頭,便又問道:“那釜山港呢?你炮轟釜山港的理由是什麼?”
“回稟陛下,若不是他們欺人太甚,臣絕不敢擅自與高麗開戰。”李維正便將李遠芳企圖吞掉大明貨船之事說了一遍。
其實這件事李維正早在述職報告中已經說過了元璋也知道他關心的不是炮轟釜山這件事本身,而是李維正爲什麼不回來向他請示?佔領耽羅島或許可以解釋爲要抓住戰機,可炮轟釜山則完全可以回來請示後再行動,可李維正並沒有這樣做,還是擅自下令了,這令朱元璋心中極爲不滿,正如詹徽對他的分析,對於一個權力極大的君主,怎麼可能真的給誰‘臨機決策權’。
朱元璋沒有聽到李維正對使用‘臨機決策權’的認罪,更沒有聽到他對琉球移民的道歉心中的怒意漸漸盛了,也忘記了宋納對他的勸告,朱元璋冷笑一聲,盯着李維正的眼睛陰森森說道:“你擅自佔領耽羅島、擅自炮轟釜山、擅自和日本大內家達成協議、擅自對中山國施壓一切都來自於所謂的‘海上臨機決策權’,不錯是朕給你的權力,朕也無話可說,但朕要殺你還是捏死只螞蟻一樣容易,無
理由,但你肯定會說你有功,那好就說出你的五這是朕不殺人的底線若說的出來,朕就饒你今天若說不出來,朕就立刻宰了你。”
李維正的汗已經從額頭上滲出當然知道朱元璋想要什麼,但無論認罪也好、懺悔也好,這些都不難,可如果他真這樣做了,他又如何再請命東征日本九州,如何再談海權,如何再說服朱元璋收回小琉球島,在出發點便已定論爲錯誤的前提下,後面的一切都是無稽之談,但李維正也知道,坐在上面的可是朱元璋,儘管他現在還沒有下按腰帶,可自己只要再說錯一句話,自己就人頭落地了,涉及到自身的性命,李維正只得暗暗嘆一口氣,跪下道:“臣不敢居功,臣只能將一些毫末之功向陛下稟報。”
“講!”
“臣護衛貨船到日本,從日本換銀而歸,不負陛下的重託。”
“這算你一功,再講!”
“臣製出千里眼,:下曾南征北戰,當知千里眼的重要。”
“千里眼對臨戰搶奪先機~,朕心裡有數,也可算你一功。”
“臣得陛下許,在中山國拔掉倭寇補給基地,令中山王不敢再私通倭寇。”
“這個功勞有些勉強,但算你一功。”
“臣小琉球島全殲倭寇一千五百餘人,沉重打擊倭寇的囂張,臣已向兵部請功。
”
“你這勞兵部可不承認,不過朕知道你不會弄假,姑且再算你一功。”
君臣二人就彷彿市場上討價還:商販與買者,在一進一退、一起一合間,御書房的氣氛漸漸緩和下來,朱元璋心中的殺機也漸漸淡了,旁邊的侍衛和太監見皇上已經輕輕躺靠在龍椅上,都暗暗鬆了一口氣,今天殺人是不會發生了,這個李維正運氣好一點,能被皇上誇獎兩句,最差也是被皇上趕出御書房,不過對於李維正卻不是那麼簡單,他始終不想放棄心中想法,如果自己今天還想有什麼收穫的話,他就必須得出奇兵,他有一個殺手鐗,準備在關鍵時候使出,現在就是時機了。
“陛下,請容臣敘述第五個功勞。”
朱元璋的心情已經完全平靜了,李維正很聰明,沒有把耽羅島和釜山算作功勞,也沒有把準備移民海外作爲誇耀,說明他心中清楚自己的底線,朱元璋喜歡和這樣的臣下打交道,一切都靠意會,不用把話說白,以免自己無法下臺,他心中涌起了一絲好奇,他不知道李維正還能有什麼功勞可以拿出,便點點頭道:“你說吧!”
“不知陛下是否還記得臣以前說過的一件事,臣能弄到畝產量幾千斤的糧食:甘薯。”
朱元璋‘騰!’地坐直了身子,糧食問題一直就是他關心的大事,真有這樣的東西嗎?他有些不可思議地望着李維正,一字一句問道:“你真的弄到了?”
李維正點了點頭,“臣給陛下說過,臣在廣東辦案時曾放了一名走私商販,就是因爲他能拿到此物,半年多前,他便將此物送來了威海衛,臣已經在種植,估計再過兩月就應該有收穫了。”
朱元璋按耐不住內心的激動,揹着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他是貧農出身,當然知道糧食的重要性,這麼多年來,糧食問題一直是困擾着他的心頭大患,糧食產量不足,使他不能大量推廣桑棉種植,也使得大明的國力恢復緩慢,若真有畝產幾千斤的糧食,多少百姓就不用再捱餓了,雖然李維正的說法只是一種預期,但也足以讓朱元璋激動良久,過了一會兒,他纔對李維正緩緩說道:“這個甘薯並沒有最後成功,所以朕只能算你半個功勞,不過就這半個功勞,已經比你前面的四個功勞加起來還要重要得多,你爲朕分憂解難,朕若不賞你點什麼,心裡也過意不去,可若真賞了你,你前面的過失又該怎麼懲罰,朕很爲難啊,這樣吧!朕可以答應你一個小小的要求,然後就算你功過相抵。”
朱元璋的言外之意就是對李維正說,不能提過分的要求,今天就算放過你了,李維正聽懂了朱元璋的意思,他心中迅速平衡了一下,這種情況下,不能再提海權,也不能再提東征日本九州,可怎麼樣才能從這個小小的要求得到最大的利益呢?李維正沉思了片刻便道:“臣確實有一個小小的要求,請陛下恩准。”
“你先說說看!”
“臣在上次的述職書中曾經提到,耽羅國王尚在,耽羅民仰慕漢文化,臣便帶回了耽羅王子和一百民少年,想讓他們學習儒家文化,可他們至今仍在登州,進退兩難,臣懇請陛下準他們進京學習。”
朱元璋久久注視着李維正,此人爲了耽羅島可謂殫精竭慮,雖然有點自不量力,但其志可嘉,耽羅人進京也好,可以借他們敲打一下高麗使者,想到這,他便緩緩點了點頭道:“好吧!可以讓他們進京學習,這件事朕會安排,你去探望一下太子吧!”
“臣告退!”李維正恭敬地磕了一個頭,慢慢退下去了,走出中和殿,一陣風吹來,李維正頓時覺得背上大片冰涼,汗水不知不覺已經溼透了他的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