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是徽州府源縣人,今年尚不到五十歲,其父詹同部尚書一職,可謂官宦世家,他生有兩個兒子,長子詹遠賢中舉後在浙江爲縣丞,年輕有爲,而次子詹遠志再過兩個月就要參加科舉,被詹徽寄以厚望,今天他奉命去葉天明家探口風,帶回了一個不利的消息。
葉天明是詹徽看中的後備黨羽之一,家世清白,沒有後臺靠山,尤其被皇上重視,事實上葉天明早在漢陽爲知府時,詹徽便相中了他,那時他便試探着提出了聯姻的要求,一方面固然是得知葉天明次女溫柔美貌,是不可多得的佳媳,另一方面是發出個明確的信號,希望葉天明能成爲他的人。
李善長案後,朱元璋在地方官府選拔了一批德才兼備的官員充實中央朝廷,葉天明便是其中之一,初到京城爲官的葉天明儘管爲官謹慎,不願涉及黨派,但在詹徽刻意拉攏下,他也有意無意地向秦王黨靠近了,偏偏就在這時,秦王走私案爆發,詹徽爲擺脫與秦王的干係,決定用沒有背景後臺的葉天明爲盾牌,替他擋住朱元璋可能的清算。
書房內,詹徽陰沉着臉,聽兒子講述葉天明的前恭後倨,這一切都是因爲李維正的到來而發生,提到李維正,詹遠志心中一陣嫉妒,他看中的葉蘇童就是和此人有婚約,一個連秀才考都五次落榜的白癡,當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他的恨繼而又轉到了葉天明身上,堂堂大理寺少卿居然腳踏兩隻船,既然不肯解除婚約,又給自己承諾做什麼,這不是耍自己玩嗎?
他報告完情況,忍不住恨聲道:“父親,葉天明自甘墮落,硬要和錦衣衛鷹犬套交情,父親也用不着跟他客氣了。”
“放肆!”詹徽一聲怒斥,“葉天明的名諱是你可以直呼的嗎?你有什麼資格評論前輩,還不給我滾去看書。”
詹遠志嚇得一哆嗦,戰戰兢兢地退下去,走到門口時,卻又聽父親冷冷說道:“他已經不是錦衣衛千戶了,你若能有此人一半地本事,我詹家就後繼有人了。”
詹遠志渾身一震,他的眼睛裡隨即閃過一道嫉恨,緊咬着嘴脣退下去了。
房間裡只剩下詹徽一人,他仰頭呆呆地望着刷得雪白的屋頂,目光閃爍,半個月前他受秦王之令做了一件蠢事:發起彈劾李維正,可就在他聯名奏摺送上去的晚上,他忽然又接到一個令他意想不到的消息,秦王被人從藩國王宮中帶走了。
除了皇上,還有誰能下這個命令,當時這個消息如果能再早兩個時辰,他就不會送上那份該死的彈劾奏摺了,緊接着的消息更是令他瞠目結舌,李維正南下竟是接受密令調查秦王走私一案。
秦王走私三十萬兩白銀。不管這些銀子用來做什麼。秦王都完了。那他詹徽呢?會不會成爲殉葬地犧牲品。不!決不能。可這並不是他表一個決心就能解決問題。他需要尋找一個替罪羊。葉天明無就是最好地替罪羊。沒有背景後臺。彈劾書上有他地簽名。
此刻。詹徽也知道李維正是葉天明改變態度地根本原因。所以。他必須要搶在李維正前面。詹徽立刻提筆寫了一張便條。命心腹火速送給錦衣衛毒秀士呂思遠。
自從趙嶽被殺後。呂思遠便沉默了。一直便處於反省之中。但讓他反省地不是在錦衣衛三所爭奪上地受挫。而是他發現自己地投靠對象選擇錯了。趙嶽被殺。秦王將所有地責任都推到了他地頭上。命人將他狠狠臭罵一頓。從此再沒有任何音訊。也就是說秦王已經不再信任他了。
秦王態度地變化讓呂思遠既失望又懊悔。失望是自己看錯了人。原以爲秦王具有雄才大略。一旦朱標遭遇不幸。他就能擔起太子地大梁。但呂思遠最終發現秦王是一個野心勃勃。卻又心胸狹窄之人。根本就不是一個可託付地明主。
同時他也很懊悔。有些事情做過以後。是沒有辦法再消除痕跡。無論如何他都已經向秦王表過了忠心。所以這幾個月他一直很低調。甚至李維正地廣東之行他也不甚關心。這幾個月。呂思遠過得很平靜。沒有任何人來打攪他。直到十天前蔣告訴他。秦王因走私白銀大案被皇上削藩了。這個消息如一塊大石落井。呂思遠地心亂了。他有一種強烈地預感。自己很可能要被捲進此案之中。
呂思遠的擔心沒有錯,儘管他沉默了近半年,但有一個人卻一直沒有忘記他,就在洪武二十三年的最後一天,也就是一刻鐘以前,他接到了詹徽的一張紙條。
紙條中只有一句帶有威脅性地話:‘今晚務必讓羅子齊供出大理寺少卿葉天明爲秦王心腹,否則’
否則什麼,呂思遠很清楚,否則他詹徽將告訴蔣,呂思遠曾效忠於秦王,這就是呂思遠的罩門,一旦蔣知道自己背叛了他,不說地位前途都完了,甚至蔣還會要自己的命。
這張紙條就彷彿一劑毒藥,呂思遠知道自己若服下它,他將會滑下更深的黑暗,從此就會被詹徽捏在手中,他將徹底淪爲詹徽剷除異己的工具,呂思遠心中痛苦不堪,何以解脫呢?
這時,門外響起了急促地腳步聲,他的管家在外稟報道:“老爺
叫李維正地年輕人找你,他說能幫你指點迷津。”
呂思遠心念一轉,立刻便明白過來,李維正一定也是爲了葉天明之事而來,他略一沉吟,立刻吩咐管家道:“快請他到我書房來!”
片刻,李維正在管家的引領下走進了呂思遠地書房,他拱手笑道:“呂兄,我來給你拜個早年。”
呂思遠苦笑一聲,連忙請李維正坐下,並命人上了茶,他也略略欠身笑道:“聽說李老弟榮升威海衛指揮使,可喜可賀,錦衣衛雖風光,但畢竟沒有什麼前途,說白了,永遠都是辦差的命,所以當我聽說李老弟出了錦衣衛,第一個反應就是羨慕,什麼時候我也有機會到地方上當一任知縣呢?”
呂思遠說地是實話,李維正和他已經沒有了什麼利益衝突,他也沒必要將李維正視爲敵人了,況且這種敵視很大程度上是秦王的關係引發,現在秦王已倒,多一個朋友也就多一條路。
李維正笑而不語,他端起茶杯細細吮了一口茶,過了一會兒,才淡淡一笑道:“呂兄應該接到了詹徽的指令了吧!”
呂思遠臉色一變,他盯着李維正的眼睛,緩緩搖頭道:“我不明白李大人的意思?”
李維正隨和地笑了一笑,不緊不慢地說道:“呂兄,其實我也知道,我任三所千戶的當天晚上,你和王翰去了趙嶽的家,你沒有出面,就呆在馬車裡,另外,冷千秋也告訴過我,你是秦王地人,呂兄,我說得對吧!”
呂思遠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半晌,他低聲問道:“冷千秋怎麼知道?”
李維正望着這位被秦王之事折磨得神情憔悴的男子,有些憐憫地搖搖頭道:“呂兄,虧你還被稱爲毒秀士,這麼簡單地事情都看不透嗎?冷千秋是誰的人,他又怎麼知道你投靠了秦王,其實你早已經被秦王的人出賣了,一直就坐在刀口上,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今天是詹徽來逼你,明天又是某某親王來要抰你,你答應一件事就等於往自己的脖子上套一根繩索,本來你還有路可走,可今晚你若真爲了詹徽參與到秦王的案中去,你就將置自己於死地,就是蔣也保不住你了,我不妨告訴你實話,秦王一案,有很多相關利益方都在盯着,呂兄何必爲詹徽的一己之而毀掉自己呢?”
李維正的話字字敲在呂思遠地心中,良久,呂思遠長嘆一聲道:“我又何嘗想替詹徽辦事,只是他抓住了我的把柄,一旦告之蔣,我也無路可走,但凡有第三條路,我也不會冒此風險,參與到秦王案中去。”
李維正忽然笑了起來,俗話說當局者迷,這句話一點不錯,他搖了搖頭笑道:“呂兄怎麼會沒路走呢?當真是鑽牛角尖了,如果呂兄願意聽,我就給你指出三條路。”
呂思遠驀地站起身,向李維正長施一禮,激動地說道:“我願洗耳恭聽,請李大人教我!”
“第一條路,你若沒有寫什麼效忠書,就索性堅決不承認曾經投靠過秦王,大不了是秦王來拉攏過你,只不過你態度曖昧,不過這樣一來,蔣大人必然會怪你隱瞞他,會對你有成見,你將得不償失,所以這隻能算下策;第二條路是你反過來對付詹徽,利用你手中的權力以秦王黨罪將詹徽扳倒,那時他對你的任何不利言論都可以視爲栽贓,不過這裡面有皇上的變素,皇上抓羅子齊下獄,而不抓詹徽下獄,由此可見他對詹徽也在猶豫之中,從這一點來,風險與勝率各半,可謂中策。”
“那李大人的上策是什麼?”呂思遠有些急不可耐地問道,下策他肯定不會選擇,就算他將來不承認詹徽的告發,那冷千秋呢?還有秦王的幕僚,他們若也來指證,自己就無可退之路了,而中策雖比下策稍好那麼一點點,但風險太大,詹徽不僅掌握吏部,也掌握監察院,要想扳倒他,蔣第一個就不會支持,所以這個中策也實際難行,他現在關心地是上策。
“上策其實很簡單。”李維正盯着呂思遠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三十六計,走爲上。
”
‘走?’呂思遠緩緩坐下,他從來沒想過要離開錦衣衛,壓根就沒有向這方面考慮過,怎麼走?去哪裡?呆了半晌,呂思遠猶豫地問道:“李大人認爲這上策可行嗎?”
李維正冷笑了一聲道:“如果不可行,那呂先生爲何要投奔秦王?”
一句話提醒了呂思遠,是的,他爲何要去投靠秦王,不就是因爲他要給自己謀條後路嗎?狡兔死,走狗烹,蔣遲早要被皇上宰掉,自己怎麼可能靠他一輩子,走!呂思遠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早晚都是一個‘走’字,爲什麼現在不能走呢?他的錢已經撈足了,也不是什麼朝廷職官,不過一個幕僚而已,完全可以一走了之,隱藏起來好好享受幾年,待機會出現時再出山謀政,這纔是真正地上策。
李維正從他的眼中便知道呂思遠動心了,他微微一笑,給他吃下了最後地定心之丸,“如果呂兄不嫌山東貧瘠,不妨就躲在我的地盤去,我會照顧你。”
呂思遠呆呆地望着牆角發怔,儘管他也有了離開錦衣衛地意向,但事情來得太突然,他需要時間考慮,過了一會兒,呂思遠才嘆了口氣道:“這件事讓我好好想一想。
頓一下,他又道:“不過李大人可以放心,羅子齊的事情我絕對不會插手。”
當天晚上,呂思遠給蔣留了一封信,信中他對自己離開原因含糊其詞,但他也暗示了蔣,要提防監察院插手秦王案,隨即一家人悄悄離開京城,不知所蹤。
除夕地夜幕漸漸籠罩了京城,大街小巷地爆竹聲此起彼伏,飯菜香氣飄蕩,家家戶戶燈火通明,笑聲不絕,已開始了一年中最令人期待的時刻,除夕團圓之宴。
但皇宮內卻冷冷清清,絲毫感受不到除夕的熱鬧和喜慶,朱元璋彷彿沒有過年地意識,他還和平常一樣在御書房中批閱奏摺,晚飯已經簡單吃過,御案上已經堆起了高高的奏摺,雖比平常少一點點,但數量依舊很多,這又將是個不眠之夜了,這也難怪,在朱元璋眼中大明江山就是一個大家,子民們要過年過節他不反對,但作爲家長,他需要將家裡的事情處理完結纔有歇息的時候,只是家裡的事情一直就是這麼多,這也註定了他永遠沒有歇息的時候,尤其是年底,他要接見屬國的覲見,要舉行各種重大儀式,還要考慮明年地諸項大事安排,因此更加朝務繁重。
此刻,朱元璋在考慮一項對北元的重大戰略方案,重建東勝衛和大同諸衛,洪武六年,朱元璋意識到北元非一日可滅,遂改變對元策略,以防禦爲主,弘州、蔚州、定、安、武、朔、天城、白登、東勝、豐、雲內等屢受北元侵襲的州郡,邊民一概內遷,東勝五衛也隨之撤離。
但經過洪武二十一年的捕魚兒海之戰和今年的殲滅戰,北元的殘餘勢力已經處於崩潰邊緣,從得到的情報來看,北元內部明顯出現了分裂跡象,兩個大部落瓦剌和韃靼因內部權力之爭發生了對立,北元極可能一份爲二,在這種情況下,大明就不能急於對北元大舉用兵,以免北元在大軍壓境下重新團結,而是應靜觀其變,等待北元分裂,同時應利用這個機會清剿大明邊境附近的殘餘勢力,並鞏固大明防禦,現在無就是重建東勝衛和大同衛地最好契機。
在朱元璋的計劃中東勝建五衛,大同以東建五衛、以西建六衛,這樣一共新建十六衛,按平均五千人一衛來算,也就是九萬軍戶,連同他們的家屬,這就是五六十萬人的規模,但讓朱元璋爲難的是各邊軍並無多餘地兵力,東勝和大同諸衛不可能平空而出,只能從內地遷移軍戶,朱元璋爲此事已經考慮了整整兩天,他最終決定從山西各州府民籍中以四戶選一戶改爲軍籍,調赴東勝州和大同州重建防禦體系,包括糧食、牲畜和大量築城物資的調集等等也一併進行。
這樣一來,東勝衛和大同衛將起到屏障河套腹地地作用,東連宣府、開平,西與寧夏遙相呼應,‘自遼以西,數千裡聲勢聯絡’,這是一個極其關鍵的戰略決策。
但這也是一個涉及一省數十萬人地大事情,使朱元璋揹着手站在山西地圖前久久不語,糧食、後勤、築城等等因素他都得考慮周全。
朱元璋不由嘆了口氣,讓他擔憂的不是民力問題,而是大明地財政,儘管新十六衛可以以屯田方式自給,但早期的遷移和築城費用都得由財政負擔,還有山西稅收相應會減少,這一增一減就使得剛剛收支平衡的財政又將出現入不敷出的局面,錢糧不足,這是讓朱元璋操心了二十幾年的老問題,儘管年年開墾荒地,但仍趕不上人口的增長,還有就是寶鈔的貶值,據說江浙一帶的寶鈔已經貶到十貫才抵一兩銀,民間買賣根本就不認寶鈔而只認白銀,不管他怎樣下旨嚴禁都無濟於事,民不畏死,奈之如何?其實朱元璋也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在於他無節制的發行寶鈔,他心裡當然明白,可他又能怎麼樣?他要和北元作戰、他要修建長城,就算士兵不需朝廷養活,但他們的盔甲、馬匹、器械呢?還有民夫調集,哪一樣不需要錢糧,他以身作則,對自己已經節儉得不能再節儉了,但朝廷每年收入的錢糧仍遠遠不夠用,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啊總不能再興大獄收刮民間富戶吧!
正因爲這個原因,他纔在年中時放寬了對商賈的限制,期盼以此能增加稅收,朱元璋不由又想起了次子秦王的三十萬兩白銀,以三萬兩黃金就從日本換來三十萬白銀,這中間利潤之厚讓他也不禁爲之瞠目,他也爲之動心了,所以他才決定將庫存的舊裝備借高麗之名賣給日本南朝,以延長日本南北朝的對峙,並獲得日本的銀子,只可恨倭寇和日本地方軍閥的襲擾,使他的計劃至今沒有能夠完成。
“陛下,太子在外求見。”一名太監的稟報聲打斷了朱元璋的思路。
朱元璋愣了一下,除夕之夜,太子不和家人團聚,跑到自己這裡來做什麼?他隨即又笑了,也好!太子到來正好和他商量一下分封諸王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