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帝師
“你缺馬嗎?”
楊一清面容冷峻,冷聲發問。
湯昊聞言頓時紅溫了,這是什麼虎狼之詞?
“還是說我大明沒有馬?你們非要盯上人家朝鮮的東西?”
楊一清滿臉鄙夷之色,絲毫不掩飾自己對這等做法的鄙夷不屑。
“畢竟大明可是天朝上國,爾等如此行事,豈不是寒了藩屬國之心?”
“藩屬國有什麼好東西,你們直接去搶,這跟強盜又有什麼區別?我大明還是所謂的禮儀之邦嗎?”
面對楊一清的厲聲指責,湯昊也不惱怒,而是悠哉悠哉地回了一句話。
“既然大司馬如此高風亮節,那還請大司馬去查查這大明馬政吧!”
“這馬政歸屬於太僕寺,其最高長官太僕寺卿秩從三品,直屬於兵部管轄,也是我大明管理馬政的最高領導機構,下設牧監、牧羣等部門分管馬匹的牧養和使用事宜……”
“楊一清,你想要坐穩大司馬這個位置,那就要拿出足夠的政績來,否則本侯不介意將你給掀翻下去,換上一個自己人,這馬政一事就是個不錯的彈劾理由,要不要試試?”
看着神情玩味的湯昊,楊一清心中頓時生出了強烈的不安。
湯昊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這太僕寺馬政出了大問題嗎?
不然這對野心勃勃的君臣爲何直接盯上了人家的馬場?
一想到這兒,楊一清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可是親自帶兵跟蒙古韃子幹過仗的人,自然明白戰馬對大明的意義。
要是太僕寺管轄的五個牧監九十八羣馬出現了問題,大明沒有戰馬可用,那以後面對蒙古韃子的南下劫掠,將再無抵抗之力!
“湯侯,希望你所言爲真!”
“如若不然,本官定不會任由你胡作非爲!”
撂下這句狠話,楊一清當即起身離去。
他要立刻去召見太僕寺卿,查清楚大明馬政究竟出現了什麼問題。
湯昊看着楊一清的背影,嘴角露出了莫名笑容。
楊一清這個人,確實是個賢才幹吏,只要他願意去查,那肯定就能查出來東西來,更進一步直接掀翻整個大明馬政,那樂子可就大了。
這一次,就看楊一清能力如何了。
湯昊起身巡視了一遍戰兵訓練,然後見到了匆匆趕來的武定侯郭勳。
這位在詔獄裡面擔驚受怕了幾個月的大明武定侯,一見到中山侯湯昊,立刻膝蓋一軟就跪倒在了地上,抱着湯昊的大腿嚎啕痛哭。
“侯爺!”
“我冤枉啊侯爺!”
“這分明就是有人栽贓陷害啊!”
聽着郭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喊訴說,而且這傢伙還把鼻涕眼淚全都抹在了自己褲腿上面,湯昊頓時煩不勝煩,一腳給他踹了個狗吃屎。
“趕緊滾蛋!”
“這不是沒事兒嗎?”
“就是在去了詔獄一趟,全當進修嘛!”
“讓你小子長長記性,看看以後還敢不敢結交什麼三教九流!”
郭勳聽到這話,嚇得瘋狂搖頭。
經過了這次莫名其妙的栽贓陷害後,郭勳那是真的被收拾怕了。
畢竟那可是海捕文書上的第一號人物,專業造反戶、白蓮教妖人李福達啊!
這要是皇帝陛下不顧念情義,不看在中山侯的面子上,直接聽信那什麼“李福達”的讒言,他老郭家滿門老小可就會因此而慘死了!
滿門抄斬,在線警告,誰敢不怕啊!
“立刻回團營駐地!”
“繼續篩選精銳補充京軍戰兵!”
“這一批戰兵我自有其他安排,聽明白了嗎?”
湯昊目光深邃地提醒了一句,郭勳頓時身子一顫。
聽他這話的意思,這接下來肯定是有大動作了啊!
一想到這兒,郭勳哪裡還敢廢話,當即躬身行禮後匆匆返回了團營。
自從東官廳大營成立之後,這團營就淪爲了跟京營一樣的境地,負責給新軍提供後勤兵員。
郭勳雖然有些小聰明,也不太安分,但勝在足夠聽話,讓他辦事他就辦事,這纔是湯昊真正看重的地方。
確認京軍戰兵沒有問題,湯昊離開了東官廳大營,然後前去拜訪劉健。
自從上日一別,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情,饒是劉健都沒有想到,最後竟然會鬧成這個樣子。
二人相對而坐,劉健靜靜地聽着湯昊敘述這一系列故事。
等到湯昊提及李東陽在朝堂之上的反應時,這個老循吏終於是忍不住了,冷聲嗤笑道:“呵,這李東陽還真是心性涼薄啊!”
“當年老首輔徐溥致仕歸鄉,老夫接替他繼任爲內閣首輔,李東陽就因爲此事十分不滿,多次請辭致仕。”
“說白了,他是看得足夠透徹,老夫在朝一日,這內閣首輔就沒有他李東陽的份兒,再者他身子骨愈發衰弱,所以不如致仕歸鄉回去養病!”
湯昊倒是沒有想到,這裡面還有如此緣由。
不過想想也可以理解,眼前這位可是弘治帝師,弘治皇帝的正牌老師,在當年的東宮裡面就壓了李東陽一頭,然後進了內閣又壓了李東陽一頭,說起來李東陽就是個悲催的萬年老二!
更別提當時內閣裡面,還有個嫉惡如仇的謝遷,與李東陽同時入閣參與機務。
這要是換個人,恐怕還真是承受不住,直接掛印離去了。
“這一系列驚變便是如此,李東陽選擇勾結劉瑾,利用皇帝陛下的獵奇心理……”
湯昊最後做出了總結,順帶提了一下自己展開的反擊。
“同樣的道理,我也利用陛下的逆反心理,成功拔除了這根刺,現在李東陽勾結閹黨一事天下皆知,就算他不願意開口請辭,文臣縉紳也會排斥於他,估摸着是指揮不動什麼朝臣了,泥塑首輔名副其實!”
泥塑首輔!
聽到這個詞語,劉健只是覺得悲哀。
他劉健歷仕英宗、憲宗、孝宗、武宗,爲四朝元老,誠實正直,忠於職守,從未做過任何僭越之事。
他劉健入閣二十一年,任首輔十年,崇儒興學,注重實務,努力斡旋各方勢力的爭鬥,竭力維持朝廷的正常運轉。
他劉健啊,這一輩子,好像就這麼結束了啊,跟此刻中山侯口中的這個“泥塑首輔”,又有什麼區別?
明知道先帝爺迷上齋醮是勞民傷財之舉,但他劉健多次勸說無果,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先帝爺不斷將國庫錢糧充入內庫,然後勞民傷財做盡了“妝造武當山神像,各寺觀修齋賞賜”之類毫無意義窮極無聊的事情。
明知道京營佔役問題嚴重,先帝爺不僅讓京營重新投入繁重的工役,還因迷上了佛道齋醮,大起寺廟,又寵幸外戚,至使京營佔役越發嚴重,除了必要的皇家及公共工程,連一些完全沒有必要的寺廟及皇親國戚家的一些工程也讓京營官軍來完成,愈發加劇了京軍戰力衰亡日益糜爛。
明知道先帝爺寵信外戚,他那兩個小舅子張鶴齡和張延齡,貪得無厭,囂張跋扈,目無法紀,內朝外朝均對他們恨之入骨,其原因全在先帝爺對張家毫無原則的寵幸和無限的縱容,給張氏一門的封賞之厚,也是大明朝其它皇帝拍馬也趕不上的,致使國朝出現了兩個爲非作歹戕害天下的國舅爺!
明知道先帝爺敗壞鹽政,葉琪變法之前就百般縱容太監奏討鹽引,更是將這鹽引隨意賞賜給皇親國戚,比如將正統至成化年間剩下的鹽引共十六萬九千三百餘引,全部以每引五分的價錢,賣給了商人朱達,僅僅因爲朱達是壽寧侯張鶴齡的家人,自此徹底加劇了大明鹽政的敗壞!
明知道……
這每一個“明知道”,此刻都宛如一柄柄利刃,狠狠刺在了劉健心田上面!
縱使先帝爺都百般過失,那都不是先帝爺的錯,而是他們這些臣子的錯,更是他劉健這位弘治帝師兼內閣首輔的錯!
身爲帝師,不能規勸帝王勵精圖治,振興大明!
身爲首輔,不能輔弼帝王革故鼎新,去除弊病!
他劉健,就是個“泥塑首輔”,沒有什麼好說的。
湯昊注意到了劉健那蒼白的臉色,立刻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了話。
“這個……元輔,我不是在說伱……”
“湯侯的意思老夫自然明白,只是略有所感罷了。”
劉健很快恢復了常態,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李東陽不提也罷,他終究是成不了氣候的,其人心性涼薄,其才無以服衆,最終只會黯然落幕!”
頓了頓,劉健神情凝重地看向湯昊。“其實老夫一直明白,陛下即位之初,接手的是一個爛攤子,國庫空虛、京軍衰亡、邊備廢弛、鹽政敗壞、權貴跋扈……”
湯昊聽到這話,也難得正色起來,認真聆聽着劉健的心裡話。
“哪有什麼“中興盛世”啊,不過都是文臣縉紳披上的遮羞布罷了。”
“如若真有這大明中興,何以到了民窮財盡、軍民窮困的地步啊!”
劉健一時間紅了眼眶,甚至隱隱可見淚光流轉。
“但是,無論如何這一切都不能怪先帝爺,要怪就只能怪到我們士紳縉紳和皇親國戚身上!”
“先帝爺他比誰都想要中興大明,但他耳根子太軟,太過優柔寡斷,以致於最後……”
劉健陡然伸出了手,緊緊抓住了湯昊!
“湯侯!”
“你一定要記住!”
“陛下可以心軟,但你絕不能心軟!”
“你是陛下手中最鋒利的刀,也是中興大明的關鍵!”
說完這句話,劉健似哭似笑地呢喃道:“若是你湯昊出現在弘治朝,出現在先帝爺剛剛即位的時候,那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一樣了?”
這個問題,湯昊沒辦法回答,也根本沒有意義。
如果湯昊救下的人,是那弘治皇帝,他肯定不會喊着什麼中興大明,老老實實地接受封賞然後做個逍遙侯爺就行了。
因爲,朱佑樘和朱厚照,差距太大了!
一個文人筆下如聖如賢的中興之主,一個文人陛下荒唐無道的昏庸之主,但在湯昊心裡面,二者的評價卻都是偏向了兩個極端。
單論朱厚照的帝王作爲,他比他爹真是強出了不少!
湯昊也看出了劉健情緒不太對勁,繼續聊下去,可能會有殺頭的風險,所以他果斷離去,留下了劉健一人坐在庭院裡面沉思。
良久之後,劉健這纔看向了假山後面。
“介夫,都聽清楚了嗎?”
文淵閣大學士,執掌翰林院的新任文壇領袖,楊廷和。
楊廷和從假山後面走了出來,神情無比凝重。
“湯侯有着濟世報國之心,你們當屬於同道中人。”
“但你與湯侯走的路絕不一樣,他是要做鷹犬酷吏,然後留下千古罵名的!”
“而你楊廷和,卻是要成爲縉紳領袖,輔佐陛下勵精圖治,名垂千古的!”
楊廷和聞言一怔,隨即苦澀一笑。
“劉公,這世道爲何如此不公?”
公平嗎?
當然不公平!
中山侯湯昊的所作所爲,楊廷和一直都看在眼裡。
張家兄弟該打嗎?
不僅該打,而且該死!
宗鉞、邊雄等人該死嗎?
當然該死!
那麼,這位中山侯又做錯什麼了呢?
他什麼都沒有做錯,爲何又要揹負千古罵名呢?
楊廷和畢竟還很年輕,加上沒有去過地方佈政的經歷,所以他並不能理解,也不太能接受。
他想爲湯昊求一個“公平”,可是在這個世界上,從始至終都沒有公平二字可言!
劉健聞言詫異地掃了楊廷和一眼,嗤笑道:“公平?你想要什麼公平?”
“那張氏因爲出了一位皇后,男封公侯女得誥命,這是多少武將軍士一輩子拋頭顱灑熱血都換不來的最高榮譽,這公平嗎?”
“那閹人李廣以符籙禱祀蠱帝,權傾朝野位極人臣,這又是多少文臣縉紳一輩子都執掌不了的權勢,這又公平嗎?”
“這世上從沒有公平二字可言,你想要公平,那就別留在中樞,去地方上看看,去這天下看看!”
“你楊廷和當真以爲,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只是一句輕飄飄的詩詞嗎?”
劉健的話語已經變得異常嚴厲,他也發現了楊廷和的問題所在,仕途走得太過順暢,沒有地方佈政經驗,這將會成爲他楊廷和的政治短板,甚至可能會促使楊廷和變成一個“何不食肉糜”的愚蠢權貴!
楊廷和長嘆了口氣,面對劉健的指責默然不語。
劉健怔怔地看着這個“後輩”,隨後給出了警示。
“都察院總憲張敷華一生在外爲官,他比你更加了解這個大明。”
“老夫會修書一封,請他多多提點於你,如若你有心,可時常前去拜訪。”
聽到這話,楊廷和當即躬身向劉健一禮。
“此外,湯昊行事自有主張,你莫要插手其中,該反對的時候堅決反對,該配合的時候默契配合,不要因私廢公,你們二人是同道中人,即便私下毫無往來,也可領悟對方用意!”
“陛下可以容忍湯侯執掌兵權,但是他絕不能容忍湯侯結交黨羽,這一點你要牢牢記住,絕不可在任何時候向湯侯流露出善意,否則那將會是他的滅頂之災!”
文武合流,那也是在暗中進行。
一個執掌了兵權的實權勳貴,要是名聲不臭一點,要是還有文臣支持,那皇帝陛下會怎麼想?
楊廷和悚然一驚,立刻反應了過來。
“劉公教訓的是,晚生明白了。”
劉健擺了擺手,顫顫巍巍地起身。
“介夫,我這個帝師,無疑是失敗的。”
“但我不希望你也失敗,你明白嗎?”
“先帝爺一輩子最大的夙願,就是中興大明,中興大明啊!”
劉健老淚縱橫,眼角不斷有淚水滑落。
“但是中興大明,何其難也?”
“外有強敵,內有痹症,內憂外患之下,何談中興大明?”
“我與先帝爺走的那條路,事實證明失敗了,那是一條死路!”
“所以我希望你能配合湯侯,走湯侯提出的這條路,開海解禁富國強兵,哪怕最後失敗了,該死的人揹負罵名的人,也只會是他湯昊,而不是你楊廷和,所以你可大膽施爲……”
“老夫明日就會離京歸鄉,希望在老夫有生之年,可以見到我大明中興,如此……老夫也死而無憾了!”
說完這些,劉健拄着柺杖顫顫巍巍地離去。
事實上,自從他請辭致仕被皇帝陛下同意之後,劉健整個人就瞬間蒼老了十歲一樣,徹底失去了所有的精氣神。
先前那個掌控大局穩固朝堂的內閣首輔,此刻卻成了一個頭發花白的垂垂老朽。
楊廷和目送劉健離去,再次躬身行禮。
今日這場拜訪,註定將會改變楊廷和的一生。
弘治帝師與弘治皇帝失敗了。
大明王朝從沒有過什麼中興之治!
大明王朝現在已經到了民窮財盡、軍民窮困的絕境!
那麼,在這樣的絕境面前,在如此危局之下,他這位正德帝師又當如何呢?
此外,楊廷和悲哀地發現,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任何公平可言,從始至終都沒有公平可言!
既然沒有公平,那就做到相對公平!
我楊廷和不是劉健,皇帝陛下也不是先帝爺!
楊廷和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快步離開了劉健府邸。
身爲帝師的驕傲,不容許他一直就這麼躲在中山侯湯昊的身後,眼睜睜地看着中山侯革故鼎新揹負罵名,然後他楊廷和卻享以輔弼之名!
然而楊廷和沒有料到,中山侯的動作,卻是先他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