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天匆匆去了,張希孟再拿起這本書。仔細閱讀起來,此書名爲《紀事錄》,大約的意思就是說元末明初這一段,記錄過去的事情。
光看開頭,只說有幸聖君臨朝,虎賁雄武,光復故國,天下太平……爲了紀念這段經歷,才寫下此書,書寫英雄,頌我聖主。
看到了這裡,還以爲是什麼歌頌大明的尋常書籍。畢竟這類的書,這些年來,數量非常多,多到了看不過來的地步。
包括明軍中的一些將士,他們解甲歸田之後,也會撰寫一些回憶錄,把早年的筆記拿出來,整理之後,有人還就送給了張希孟。
詢問意見,看看能不能刊行,或者傳給後人,留個念想。
畢竟當初張希孟教他們讀書,到了今日,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這本書卻是不同那些,人家結束了前面一大段說明之後,隨即就提到了一個富商沉家……說這一家早年經商致富,世代傳承,家中產業由少而多,漸漸富甲一方。又說他們家兒孫衆多,樂善好施。
尤其是老太太,每年都要開粥廠,施捨棉衣,半城百姓,盡數仰賴恩澤,被人尊爲觀音婆婆……
其實這種大善人,也不是沒有,這麼寫也不是不行……甚至很多傳統的小說,戲曲話本,一開頭都是類似的話術,這本書甚至有點拾人牙慧的嫌疑。
尋常讀者,估計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可張希孟是誰啊?
他主持編修了《宋史》《元史》,又在撰寫千年中華史,本身就是文字高手,一個字,一句話,想要傳達什麼意思,張希孟是一清二楚。
尤其是當他看到了後面有關明軍的描寫,就什麼都不用說了。
這裡面借他人之口,說明軍將領,兇殘暴虐,喜歡屠城。
其中主要的代表,就是常遇春。
這話倒也不能完全說錯,常遇春強盜出身,作風粗魯,兇悍無比……但是在常遇春歸附朱元章之後,又張希孟的約束,也有老朱的敲打……就連大肆處理俘虜這種事情,都沒有出現,何至於屠殺百姓?屠戮城池?
要真是幹了這種事情,常遇春的腦袋早就掉了,畢竟有胡三舍的例子在前面。
如果因爲私下賣酒,就殺了胡三舍,反而放縱常遇春屠城,你問問胡大海,他還會服氣朱元章嗎?
這不是扯澹嗎!
而且更妙的是,在書中另一處,居然提到了徐達屠殺慶陽……雖然是一筆帶過,但是也格外刺眼睛。
當然了,人家也寫的很巧妙,用了或雲二字,意思是聽說而已,畢竟在這個亂世,什麼傳言都有,裡面還有講張希孟好色,有一百八十個夫人,朱元章好吃人心,把手下妻子大卸八塊云云……
和這些明顯不靠譜的比起來,這個就不算什麼了。
但是你仔細讀讀這本書,又會發現不那麼對勁兒。
比如提到了明軍將士,就說草莽英雄,粗魯兇狠,悍不畏死,每次打仗,就是屍山血海,一個個跟地獄出來的小鬼,焚琴煮鶴,張口罵人,擡手打人。
可提到了元軍將領,就顯得雅量高致。
比如大元丞相脫脫,這位就不吝筆墨,說他是古今賢相,天下少有,體恤百姓,文武雙全……要不是元朝皇帝錯殺了脫脫,紅巾軍絕對不堪一擊,畢竟彼時百萬大軍,一走一過,就能蕩平紅巾。
只不過這位忘了,脫脫不是一下子就被殺死的,他領着幾十萬人,圍攻高郵好幾個月,損兵折將,毫無寸進,這才被元廷撤換冤殺。
要知道當時朱元章已經採納張希孟建議,在淮西佈置戰場,動員民兵百姓,準備決一死戰。
就算脫脫帶着幾十萬疲憊之師,缺糧之衆,進入淮西,又能討到什麼便宜?
而且把脫脫說成救時宰相,一個把大元朝玩沒的權臣,都能得到如此評價,真不知道那些古今賢相,會怎麼看!
再有,夸脫脫也就罷了,就連察罕帖木兒也被說成出身名門,打了一輩子勝仗,只是在中原決戰,偶爾輸掉……彷彿他要是贏了,那個多好的惋惜語氣!
張希孟看到這裡,已經是啞然失笑……其人的用心,不言自明。
但是更好玩的是,此人標榜追隨朱元章,打過天下,親眼見證了整個經過。退居家鄉之後,又注意到了那個沉姓大戶的變化,心有觸動,這才寫下了這部書。還很大言不慚地說,全都是如實記錄……
張希孟也懶得說什麼了,他讓人給老朱送信,隨後又把徐達叫來。
至於他自己,則是在家裡弄個炭火盆,擺上了玉米、紅薯、土豆,來個烤三樣,然後又弄了一盆花毛一體。
隨後再準備一罈子老酒,然後就算請客了。
徐達看到這些,鼻子都氣歪了,“我說太師,你就這麼摳門?一點葷腥都沒有?要不我去買個羊腿過來?這點錢我還是出得起的。”
“算了吧!”張希孟不客氣道:“咱們都年紀不小了,吃點粗茶澹飯,對身體有好處。你那個背疽纔好了幾年啊!多注意點,要多活幾年,多看看這個世道,看看能有多荒唐離譜!”
徐達最初還沒在意,可聽張希孟這麼說,他頓時警惕起來,“太師,你這是話裡有話啊?”
張希孟隨手就把書遞給了他,重點翻到了說他屠城的那一頁。
徐達捧在手裡,纔看了幾眼,頓時就皺起了眉頭。
荒唐!
這個慶陽之戰根本不是他指揮的,他就沒去過慶陽。
至於說他下令屠城,他徐達領兵大半輩子,在陣前交鋒,他沒慫過。可是對待百姓,他也從來沒有胡來過!
軍紀軍令擺在那裡,他徐達不想活了?
再有這位作者標榜自己追隨朱元章征戰,親眼見識過,經歷過。
可問題是他筆下的明軍粗俗不堪,簡直是一羣土匪。
反觀元朝諸將,個個文韜武略,國之棟樑。
再看他寫的沉家……儒商傳承,詩書禮儀,忠孝仁義。家中經營有方,家產殷實,對待鄉親也好,父慈子孝,夫妻和睦。
一切都歲月靜好,然後明軍就突然來了,就突然拿了他們的家產,逼死了好些人,分了田產土地,扔進了功德營教化。
又是吃了一大堆苦,過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後算是從功德營出來,和殘存的幾個家人團聚。
經歷了苦難,丟光了家產,他依舊勤勤懇懇,靠着一雙巧手,養活自家人,又幫着鄉親們做事。
大傢伙相逢一笑,又是和和睦睦的父老鄉親。
“太師,請恕我愚鈍,這本書怎麼這麼怪!如果只是開頭結尾,倒像是大團圓的戲曲套路。可我閉眼睛這麼一想……如果是個普通窮苦子弟,飽受欺凌,毅然投身行伍,追隨大明,推翻元朝,光復燕雲。最後功成身退,返回故鄉,和當初的家人團圓,一起過安穩的日子,這樣似乎纔對味啊!”
張希孟撫掌大笑,“你這一番話,算是說到了點子上!可對了你的味兒,就不對人家的味兒了!”
正在這時候,老朱姍姍來遲,他收到了一批來自倭國的黃金,正好送入內庫。
辦完了之後,老朱纔過來瞧瞧,發現這塊紅薯也烤熟了,玉米也冒出了香氣。
“難得,能吃到太師的手藝,算是咱運氣好。”
張希孟哈哈大笑,“瞧瞧,主公都不挑,你徐達還不服氣?”
徐達也咧嘴笑道:“我哪敢不服啊!”
他瞧着朱元章吃完了一塊紅薯,這才把書籍遞給老朱,“陛下,這上面可是說您好吃貪官人心呢!”
老朱一怔,這話又從哪裡來?
老朱將信將疑,展開之後,頓時就皺眉頭。
這上面是說洪武皇帝嫉惡如仇,承辦貪官,毫不留情……這話沒錯,但接下來就說遇到貪官,還有貪官家卷,必定剝皮楦草,生啖貪官人心,方纔罷休!
朱元章頓時眉頭立起,這叫什麼話?
他是殺了不少貪官,也做了人皮枕頭。
可問題是他沒有把家卷也給剝皮啊!
而且他更沒有吃人心的毛病,這裡面還說用熱酒送下,可解戾氣……
“荒唐!”
老朱氣得拍大腿,他沒有吃人的毛病,但他記得,有幾個元廷的大將,確實有這個毛病,而且手段兇殘,屠戮紅巾義軍,手段殘忍。
這是把元廷乾的事情,栽到了咱的頭上!
“張先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希孟苦笑道:“這就是一個學生偶爾買的一本書,說是記錄國初的事情,感慨世事變遷。那孩子看着不對,給了庶寧,庶寧又留給了我。這不,我看了看,就把陛下請過來了。”
朱元章眉頭緊皺,怒火中燒。
“顛倒黑白,混淆視聽,尤其用心歹毒!均田乃是我大明立國之根本,瞧瞧,都被他說成了什麼?”
此刻張希孟微微一笑,“主公,所謂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我大明根基雖然深厚,卻也不允許這麼日拱一卒!依我看,他們未必是要推翻均田,但卻想均田再也不要出現,尤其是不要蔓延到其他方面。”
張希孟說得很隱晦,畢竟當下還沒有證據……可老朱多敏銳啊,幾乎剎那之間,就明白了張希孟的意思。
徐達稍微思忖,也不由得點頭,“太師一針見血啊!”
朱元章沉吟道:“派人去查了嗎?”
“承天已經去了。”
老朱想了想,哼道:“這是個大事,頂大的事情!承天那小子要是辦好了,咱必須重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