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廣洋把人趕走之後,特別吩咐門子,以後這種人一個別放進來。他潔身自好,見不到蠅營狗苟之事,如果下次再來,他直接到御史臺舉發,立刻抓起來。
好傢伙,汪廣洋已經準備翻臉了。
這事就這麼險惡嗎?
汪廣洋直覺就很可怕,朱標扳倒李善長,張希孟和朱元璋沒管,改革教育,這兩位也都在北平。
結果到了擺弄糧食這事上,他們回來了。
雖說這裡面有各種巧合,很難說是有心的,但巧合多了,就讓人覺得不那麼正常。
不會是要一舉全殲吧?
而且糧食這個事情,確實複雜,裡面牽連的事情,能有多深,就連汪廣洋也說不清楚。
一旦真的天崩地裂,誰又能全身而退?
汪廣洋現在只羨慕李善長,這位逃出了京城,能夠作壁上觀,真是有福之人啊!
“李相公,我要是能安然回家,終老此生,我就死而無憾了。”
汪廣洋感嘆着,而在千里之外,此刻的李善長,也不是那麼輕鬆。在他的對面,站着燕王朱棣。
老李沉吟了一下,“你坐着吧,用不着這樣,老夫跟你也算是利益相連,脣齒相依,關乎身家性命的事情,我不會自誤誤人的。”
朱棣見他一再保證,終於點了點頭,“李先生,我實在是看不透,眼前這個局,到底兇險在哪裡?爲什麼張先生那麼在乎,我大哥現在又積極推動……我現在看的是一頭霧水,偏偏我又要往南方供應糧食,一旦出了差錯,我怕屁股開花啊!”
李善長忍不住笑出聲,到底是個毛孩子,屁股開花是好事,別腦袋開花就好!
“燕王,其實張太師鼓吹工商多年,但是他一直沒有着手真正推動,最多隻是從人才,律法,資金上面做出安排,你知道他爲什麼不敢做不?”
朱棣搖頭,乖乖道:“我原來也琢磨着自己挺聰明的,可跟伱們混久了,我發現就我是最傻的那個,誰都能耍我團團轉!”
“哈哈哈!”李善長忍不住發笑,“燕王能有這份自知之明,也就很了不起了……對了,不是有個小崽子,正在考察北平狀況,要評估治理如何嗎?他還寫了篇文章,說趙宋之富是假的。”
“對,這人叫胡儼,可是濟民學堂的高材生,很厲害的。”
李善長點頭,“確實厲害,年紀輕輕,就能看到這一層,不簡單啊!老夫不妨告訴你,爲什麼兩宋的城市能那麼繁榮!因爲是吸了全國的血,以天下之力供養汴梁,以天下之人,奉養士大夫,纔會有那個結果。”
朱棣點了點頭,這些話張希孟早就講過,並無什麼稀奇。
李善長看出來朱棣的輕蔑,忍不住冷笑,“話是這麼說,但到底要怎麼做,你清楚嗎?”
朱棣搖頭。
李善長繼續道:“這個竅門就在田地上面。上位歷代務農,想必你能明白一些,向來租種土地的農戶,至少要將三五成交給地主,佃戶自始至終,都是吃不飽的。”
朱棣略錯愕,隨即點頭,“確實,的確如此,父皇就這麼說的。”
“那你可明白,地主多收上的糧食,幹什麼去了?”
朱棣一愣,“他們喜歡存糧,不過也存不了那麼多……他們,把糧食賣到城裡了?”
李善長終於點頭了,“這次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不管是天子皇族,還是公卿大臣,基本上都在城市裡。要想奉養這些人,不只是朝廷的俸祿餉銀,還要有城裡的工匠,伺候人的幫閒,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一座百萬人口的城市,除了朝廷的漕糧之外,更多的是商人運來的糧食,商人又從哪裡弄呢?就是這些地方大戶!或者說是豪紳供養了城市的繁榮。”
朱棣連連點頭,“這個我明白,可咱們大明朝,是打擊豪紳的,那咱們城市的糧食,是怎麼來的?”
“問得好!”李善長笑道:“咱們從一開始,就落實了均田,老百姓感恩戴德,踊躍納賦,足夠文官將士的開銷。至於不足的部分,有商賈從民間採購餘糧,也就是了,難度不大。”
朱棣笑道:“這不是挺好嗎?”
李善長呵呵一笑,“好什麼啊!你沒瞧見,另外一份報告,說的是人丁土地的!現在各家各戶,生了那麼多孩子,田要重新分,口糧也不夠!朱棣,我問你,到了這時候,你要是普通農戶,還會因爲感恩戴德,多給朝廷提供糧食嗎?”
朱棣陡然一驚!
因爲人丁田畝是張庶寧參與調查的,他非常清楚裡面的關鍵。
張庶寧確實提到,需要重新分配土地,而一旦分配土地之後,會造成稅賦嚴重下降。
可是這份報告沒有講的一件事,或者藏在後面,沒有說的,由於人丁滋長,淮東省,浙江省,江西省,這些人口稠密地區,已經貢獻不了多少餘糧了。
大明現在的糧食,需要從河南,山東,湖廣調集,另外還有嶺南那邊,朱英還能送來許多糧食,這才保證了正常運行。
可即便如此,也處處岌岌可危,難以維繫。
土地分給老百姓,固然是好事,但是同時也將糧食的支配權力,一併給了普通百姓。
尋常人肯定是全力以赴,填飽自家人的肚子。只有佃農,纔不得不繳納高昂的佃租……而這些佃租,又成了供養城市的必須。
看清楚了這一點,大約就能明白,爲什麼抑制兼併這麼難!諸如王安石,張居正等人,會被歷代視作奸邪佞臣,道理就在這裡。
你動了根本,從上到下,除了戶部或許會充裕一些,國家能更好一些,其餘諸人,甚至是包括皇帝在內,都未必得利。
舉世皆敵,如何還能逃得了人亡政息的下場?
“李先生,這,這還算是大明盛世嗎?父皇勵精圖治,就治理成這樣?”朱棣忍不住問道。
李善長呵呵哂笑,“這還不算洪武盛世?這要不是洪武盛世,早就慫恿勳貴豪強,世家名門,盤剝百姓,從老百姓牙縫裡榨油了!老夫可以明白告訴你,不管是什麼文景之治,還是貞觀之治,能吃飽飯,還能讀書識字的普通百姓,我洪武一朝,冠絕歷代!”
李善長不屑道:“說到這裡,老夫就能揭開那個謎題了,趙宋究竟如何成色?正因爲開封臨安,那麼繁榮,所以趙宋的民生,必定艱難,普通百姓,遠不如其他朝代!糧食都被世家大族拿走,不抑兼併,就是這麼個結果!只可惜那些黃連水裡泡着的百姓,根本沒法寫詩填詞,也沒人願意替他們說話,你懂了吧?”
朱棣當真是目瞪口呆,作爲修習了張希孟大缺大德秘籍的傳人,理解這種事情,朱棣是一點就透,駕輕就熟。
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李善長這老傢伙竟然看得這麼透徹,哪怕是張先生,也不能解得更好了!
“我說李先生,你這麼厲害,怎麼,怎麼不當個好人啊?”
李善長氣得翻白眼,“我當好人?我要是當好人,你爹的江山早沒了!老夫在朝中的心得就是,不得不跟一羣壞蛋打交道,又不得不拋棄一些不識好歹的好人……咱們再說回糧食的事情,你知道張希孟爲什麼不敢真的推動工商了吧?”
朱棣稍微想想,就說道:“張先生是怕發展工商之後,城市膨脹,需要太多的糧食,沒法供應上去?”
李善長點頭,“差不多吧,張希孟雖然不是個好東西,但是有些事情,他還是挺有操守的。你想想,一句話,發展工商,大批勞力雲集城市,需要的糧食倍增……他又一時弄不到那麼多,難不成放任下面兼併土地嗎?”
朱棣突然明白了,原來他來北平,籌建屯田公司,竟然有這麼大的作用!
“李先生,你是說,先生是等北平能拿出糧食,才動手的?”
李善長思忖了再三,終於點頭,“不出意外,確實是這樣,老夫也沒有料到,還真讓他想出了辦法!不過說實話,還是晚了一些!”
“晚了?”
李善長點頭道:“確實,就算張希孟沒有直接推動,咱們大明的工商發展也挺快的,蘇州等地,都已經超過了元朝。城市裡面,糧食缺口很大。這也是上一次清查地方府庫,鬧出來那麼大動靜的原因!那些糧商可不是尋常人物。他們在地方頗有些勢力,有的乾脆就是原來的豪門遺留,還有些是糧長!”
“糧長?”
“對,就是江尚書幹過的!只有他們,才能從老百姓手裡,壓榨出糧食。老夫可以明白告訴你,如果放任下去,僅僅靠着這個糧食,就能滋養出新的士大夫。到時候朝廷只要開個口子,准許他們兼併土地,要不了多久,均田就會瓦解冰消,蕩然無存。”
朱棣聽得頭皮發麻,不寒而慄。
他突然一拍桌子,憤怒吼道:“李善長!你王八蛋!”
老李被罵得愣住了,半晌之後,突然又笑起來。
“罵得痛快!燕王,你是怪老夫沒有干涉嗎?”李善長自顧自道:“你應該聽得明白,糧長就是上位安排的,張太師也是同意的!要是沒有這些安排,就沒有今天的大明朝了,你懂嗎?”
朱棣久久無言,他緩緩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滯,思緒騰空。
確實,整個大明朝,只有李善長能講這話了。
朱元璋打天下的時候,妥協並不少,畢竟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是洪武大帝,可以隨便殺伐果決……儘管堵死了那麼多條道路,但是從糧長變成豪強,這一條路,還確實存在。
偏偏還是老朱留下的。
怪不得需要讓太子監國,確實需要朱標來解決這些麻煩。
正在朱棣沉吟的時候,突然李景隆來了。
“燕王,燕王!應天來信!”
朱棣劈手奪過來,展開一看,頓時忍不住狂笑,“李先生,竟然有人私下裡搶購我們送去應天的糧食!他們要買光北平的糧了!”
李善長一怔,忍不住一拍大腿,哀嘆道:“完了!到底是完了!什麼叫利令智昏啊!這幫畜生,你們都死去吧!反正跟老夫無關!”
朱棣聽着李善長的話,眼珠轉了轉,意味深長道:“李先生,真跟你沒關係?”
李善長錯愕之際,朱棣直接得意洋洋道:“放心吧,我會保你的!”
說完這話,不理會李善長的反應,朱棣直接對李景隆大吼道:“再發一百萬石!敲鑼打鼓,給我送去應天!我就不信,他們拼得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