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老朱北上,朱標監國,也有兩年時間。沒有了父親的壓制,朱標越發自信起來,那種上位者的氣度,一日強過一日。
君臨天下,駕馭這個龐大的國家,確實需要這樣的氣度。
但是也不得不承認,朱標的火候還是差了一些,這個國家也太大,太複雜了。
因爲朱標不管怎麼努力,他都發現,災荒,飢餓,甚至是流民,依舊不斷出現……雖然規模很小,但也不能視而不見。
最諷刺的是,前年的時候,濠州等地出現了災荒,對了,此刻的濠州,已經改名鳳陽,作爲大明的龍興之地,居然出現了大面積捱餓的情況。
所幸緊急調撥了一批糧食,纔沒有出大事,但是也嚇得朱標冒了一身冷汗。要真是鳳陽出現民變,朱元璋還沒死呢,就冒出一個新的朱元璋,這大明君臣,樂子就大了。
朱標不得不打起精神,仔細研究,到底問題出在哪裡?
真是他不行,還是地方官吏出問題?
又或者是老天爺作對?
經過差不多一年左右的調查瞭解。
朱標很無奈承認,或許這就是農業社會的常態,三年旱三年澇,災荒不斷,民生艱難。
朱元璋剛起兵的時候,由於戰亂,人口逃亡,土地撂荒。這時候推行大規模的均田,每家每戶,能拿到的田畝很多,而且剛剛得到土地的百姓,還想着成家立業,因此建房子,結婚的也多。
這樣一來,大量的餘糧拿到了市面上。
再加上興修水利,極大增加產量,所有才有了一段時間的繁榮。
以淮西等地爲例,納入老朱治下,已經超過二十年了。
最早生出來的孩子,現在已經當爹了。
暴漲的人口,很快將多餘的土地瓜分一空。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一家最少三五個孩子,多少餘糧都不夠吃。
這幾年又陸續發生水災,旱災,蝗災……老百姓的積累迅速榨乾,如果不救濟,就會出現流民。
其實這也就是歷代的常態,基本上立國三五十年,甚至更短,就會出現一大堆的問題……想辦法勵精圖治,能勉強過一百年。
等到一百四五十年以後,已經是遍地窟窿,這時候天降猛男,推行斷然措施,又能延壽一段時間。
到了連改革都改不了的時候,那就只能等死了。
大明朝連開頭第一階段都沒有走完,畢竟嶺南,湖廣,巴蜀,乃至中原,還有多餘的土地,還可以推動移民。
保守估計,再有二三十年,纔會真的大面積爆發危機……
可朱標捫心自問,二三十年,也不是多長的時間啊!
自己完全能活着看到那一天!
而且現在不着手解決,到了積重難返的那一天,就真的沒辦法了。
幾乎一瞬間,朱標就意識到了,唯獨發展工商,才能解決問題。
不得不說,張先生是真的厲害,大明剛立國沒幾年,張希孟就在說這事,並且已經做了安排,彼時不理解的人居多,張希孟幾乎是頂着所有壓力,勉強向前推行。
現在朱標後知後覺,明白了先生的厲害。
可還剩下一個問題,到底要怎麼辦?
具體怎麼利用工商的力量,打破現在的僵局……朱標不得不召集羣臣,商議這事情,以孫炎爲首的朝中重臣,齊集一堂。
有關討論早就有了,此刻大傢伙也都心裡有數,到底要怎麼辦,其實也算不得毫無頭緒。
“殿下,說到底,還是要把人從土地當中,釋放出來……要改變原來的方略,讓整個大明都動起來。”
孫炎剛剛說完,汪廣洋就道:“孫相,一直以來,我們做得都是讓老百姓靜下來,要解決流民的問題,要讓老百姓能安居樂業,吃飽肚子。驟然逼着百姓動,這事情可是不小啊!”
孫炎點頭稱是,“確實如此,也幸虧張太師早早佈局,現在纔有機會。我的意思,要打破一個個堡壘,重新塑造大明的格局,纔能有機會!”
孫炎講的是什麼呢?
說起來也不復雜,就拿糧食爲例,大明現在真的缺糧食嗎?
很顯然不是這樣的,各地都有大大小小的糧商,他們手上囤積了相當數量的糧食。糧食豐收的時候,從老百姓手裡收上來,然後等到青黃不接,再拿出來販賣。
一轉手之間,至少有三五成的利潤。
算是囤積居奇嗎?
自然也算,可問題是這種人太多了,遍及南北,多如牛毛。大明朝廷能管到主要的城市,能管到交通要道,但是還有太多的地方,根本管不到,也無從管理。
說白了,這就是農業社會的常態。
在農業社會,匱乏是常態,因此從上到下,都養成了儲藏的習慣。
糧食,布匹,很多地方,乾脆存錢,把錢放進地窖裡,硬生生弄出了錢荒。
因爲大傢伙都知道,物資寶貴,糧食值錢,只要存着,就肯定能升值。
這種病態的觀念,讓商品資金陷入停滯,失去了流通,一旦某地出現了災荒,那麼對不起,沒有其他地方補充,只能糧食價格暴漲。
如果朝廷的救濟不到位,就會出現流民。
要想解決這個問題,難度也不算太大,一個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搞到足夠的商品,變得不再緊缺,然後硬生生砸下來,告訴所有人,規則變了。不要想着積累物資,而是要想着創造更多的財富。
“殿下,還有諸公,這事情在大明,並不是沒有先例,比如長蘆鹽場,現在大明的鹽價如何?你們應該都心裡有數吧?”
孫炎又拋出了一個例子,這一次尚在遲疑的衆人,也漸漸改變了想法……沒錯,似乎有些道理啊!
當初收復北平,開闢長蘆鹽場,籌措軍費養兵,修長城。
現在過去了這些年,審視當初的做法,絕對是非常成功的。
元朝承襲了兩宋的鹽法,彼時鹽價最低也要三五十文一斤,普通百姓,飽受高昂的鹽價之苦,朝廷又收不到多少鹽稅,只是肥了中間層層的鹽商。
他們坐在家裡,什麼都不幹,就把錢賺了。
彼時的鹽商,和現在的糧商很相似,一個是拿到了食鹽的經營權,一個是囤積了糧食,然後就可以坐等發財。
試問這樣的經商方式,賺錢方法,又有什麼效率可言,根本也談不上什麼進步,不過是聚斂財富罷了。
當初在長蘆鹽場,張希孟是怎麼幹的?
首先推行曬鹽法,拿到足夠的食鹽,然後大舉出售,以極低的價錢,行銷天下。
對於那些交通不便的地方,由朝廷設立鹽鋪,或者藉助常平倉,平價售鹽。
這一番努力下來,食鹽不再金貴。
一口氣把鹽價打到了七文錢。
哪怕最窮的老百姓,也能買得起食鹽。
而且由於鹽場出多少鹽,就繳納多少稅賦。
鹽稅這一塊,不但沒有減少,還大大增加了。
更有趣的是鹽價這麼低,讓肆虐千年的私鹽生意消失了,幾乎沒有私鹽販子生存的空間了。
這一下子,幾乎解決了所有問題。
堪稱大明的德政。
彼時孫炎還跟在張希孟的身邊,非常熟悉整個過程。
現在想起來,他還是五體投地,欽佩不已。
其實僅憑着整頓鹽法這一項,就看得出來,張希孟做事的本事,絕對是第一流的,哪怕是老李,也沒有什麼優勢可言。
只不過張希孟不願意把自己陷在政務當中罷了。
此刻孫炎也想用類似的辦法,以北平的糧食,大肆銷售,填補各地市場的虧空,把糧食價格也打下來,讓那些糧商失去利潤空間。
“孫相,這麼一來,那些普通的百姓,又該怎麼辦?他們的收入也會減少啊!”汪廣洋低聲道。
孫炎一笑,“或許會減少,但如果能促使他們離開家鄉,去北方屯田,或者進入工廠,充當工人,也可以彌補缺口,或許還能賺得更多。”
汪廣洋皺着眉頭,“孫相,不是所有人都能背井離鄉,你這麼做,是會招來罵名的!”
孫炎哈哈一笑,“你說得對,但是什麼都不做,把人圈禁在土地上,依舊是要背罵名,說我們無能的。既然如此,還不如大刀闊斧,殺出一條血路。至於後果如何,我願意一肩抗起,如果結果不好,那就拿我孫炎治罪。”
頓了頓,他又道:“到了那時候,還請汪相公站出來,收拾殘局。伱記着,一定不要對孫某客氣,千刀萬剮,誅滅九族,都是我咎由自取!”
汪廣洋的老臉瞬間憋得通紅,姓孫的,你太不是東西了!你這話什麼意思,擺明了警告我,不要掣肘,拉你的後腿!
行,你可真行!
看着汪廣洋啞巴吃黃連,孫炎心裡頭暗樂。
我跟着張太師學了多少年?他一肚子損招,只不過顧及身份,不願意用罷了。但是沒關係,我孫炎不在乎,想跟我鬥啊,再學幾十年吧!
這時候朱標突然開口了,“糧食只是第一步,如果一切順利,接下來還有木材,還有油料,毛紡……我們要學會藉助北平的物產,重塑整個大明的格局!”
朱標攥緊了拳頭,“此事我身爲監國儲君,親自負責。如果不能利國利民,我情願辭去儲君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