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觀雖然準備妥當,但還是有那麼一絲絲擔憂,所有的同學當中,就屬張庶寧最沉穩可靠,他決定邀請張庶寧去許家,幫他一個忙。
“要是站臺,夏知鳳這個張相門人,或許更好啊!”
許觀愣了一下,確實,夏知鳳這個張相弟子,從身份上講,更有份量。但是許觀還堅決搖頭了。
“夏知鳳成爲張相弟子,也就學堂上下,還有少數人在乎,許家未必會知道一個小丫頭。還是你比較好,長得高大,又又有一個書坊。到時候你就裝着點,弄得好像出身豪門,背後有龐大勢力,也就是了。”
張庶寧下意識摸了摸鼻子,貌似這事不用裝啊!我就是出身豪門,就是很有實力!
我爹雖然不會跟着我胡鬧,給我撐腰欺負人,但是其他所有人都會,你隨便選一個,從皇帝,皇后,太子藩王,一直到滿朝文武重臣,願意給我撐腰的,車載斗量,不計其數啊!
他甩了甩頭,打起精神,跟隨許觀,給他撐腰去了。
一路上張庶寧暗暗揣度,他發現許觀這一次,堪稱準備充分,一封信,極盡謙卑之中,竟然還帶着那麼一點點威逼利誘的味道,堪稱軟硬兼施了。
首先,他把要求降到了最低,他和他爹都不改姓,只求兒子當中,有一人改姓黃,承襲香火……到了這一步,如果許家還不答應,那就太不講道理了。
而且這裡面還有一層,等許觀兒子長大了,又是幾十年後,眼下許家老輩,還能剩下幾個?到了那時候,想去約束許觀,只怕也不管用了,還不是想怎麼幹,就怎麼幹。
其次,許觀說他和人一起做生意,賺到了錢,願意拿這筆錢供養許家其他各房子孫入學……這既是堵許家人的嘴,又是展示實力1
沒錯,能賺錢就是一種實力的體現。所謂錢通神路,你不在乎我,還能不在乎錢嗎?
而且小小年紀,能賺到這麼多錢,背後的故事,絕對是值得玩味的。
許觀不着痕跡,展示了自己的力量。
再有,這種事情最麻煩的就是許家的那些親戚。
什麼叔叔大爺,七大姑,八大姨,全都會冒出來……也不知道跟他們有什麼關係,反正這幫人在大多數情況下,都不會扮演什麼好角色。
想讓許家的後代改姓黃,誰給你的臉?
你們父子,吃我們許家的,喝我們許家的,靠着我們,才能夠活命,這麼快就忘恩負義了,簡直該殺!
雖然他們沒給許觀父子任何一點好臉子,但他們就是那麼義正詞嚴,理直氣壯。
這一次許觀提出,以他賺的錢,供養許家子弟,等於給他們拋出了一大塊肥肉,這幫人豈能不動心?
就算爲了這點錢,也該支持啊!
當然了,人家嘴上不會這麼說的,只能講家法再大,也打不過人情。咱們許家門風高潔,人心善良,孩子都這麼孝順了,想得也周到,怎麼就能讓黃家絕後啊?
反正道理都在他們那裡,怎麼說都是對的。
總而言之,張庶寧再三揣測之後,發現許觀的這封信,可謂是人情練達,滴水不漏……想必爲了這一天,他籌備了很久吧!
或者說,無數個日日夜夜,睡不着的時候,他都在想着這事。
歷史上,許觀是連中六元之後,擔任了禮部侍郎,上書天子,經朝廷恩准,彼時才得以複姓爲黃。
其實從這個時間點,包括上書奏請,就看得出來,許家並不願意放棄這個前途無量的後輩,改姓這事,也遠不是一句話就能解決的。
雖說張希孟做了很多努力,拆散了世家大族,遷居打壓了豪門大戶,朱元章也刊行大誥,全力興學,又安排老兵返鄉,肩負起管理地方的職責。
可即便到了今日,很多村子,還都是一個姓,論起來全都是親戚,衆人湊在一起,家長裡短,指望他們幹成點什麼事情,難度不小。
但是想壞一件事情,那可是綽綽有餘。
更有不少村子,依舊保留着祖宗祠堂,依舊將明令禁止的宗法,視爲比國法還重的東西。
立國十年,雖然勵精圖治,但到底不能風清弊絕,天下大治。
其實說得不客氣點,江南的宗族,北方的胡風,西南的土司……這些事情糾纏着,絕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
甚至可以說張希孟來濟民學堂講學,就是希望從學術下手,培養更多人才,積蓄更大的力量,再以更勐烈的姿態,掃清弊政,重塑乾坤。
許觀這一次的改姓事件,或許可以視作年輕後輩,對宗族家庭的一次抗爭。
而張希孟並沒有旗幟鮮明,支持許觀,這裡面也非常值得玩味,或許在張希孟看來,這不是最好的時機,也不是最合適的切入點,尚且需要等待。
但不管怎麼說,許觀這一次勝算極大,張庶寧不覺得許家人會阻止。
可是張庶寧萬萬沒有料到,有一個人竟然不願意。
這人就是許觀的父親!
當許觀跟他提起,要找長輩,提起恢復黃姓的事情……許父整個臉色都變了,他渾身顫抖嗎,拼命搖頭。
“不,不行!”
一個大男人竟然被說的六神無主,連連後退。
許觀看在眼裡,竟然有種要哭的衝動。
這就是他爹,一個卑微到了極點的男人。
在許家的這些年,他雖然是女婿,算是主人之一,可是連自己姓氏都保不住的人,還能算人嗎?
說來說去,不過是奴僕罷了。
吃飯多吃一碗,炒菜多放點鹽,掃院子有散落的樹葉……不管多小的一件事,都可能招來一頓臭罵。
甚至是毫無緣由,就被痛罵,更過分的還有抽耳光……打得嘴角流血,慘不忍睹。
許觀清楚,張希孟講得活命之恩,確實是對的,卑微地活着,也是活着,至少沒有餓死。
但也僅僅是活着罷了,不會比牛馬牲畜好到哪裡去!
“爹,孩兒已經準備好了,你放心吧!”
“不,不行的……老爺,老爺今天心情不好,小心觸怒了他!”說着許父奔向牆角,拿起掃帚,開始悶頭掃院子。
他幹活格外仔細,一點不敢停歇,生怕惹來許家人的怒火。長久的馴服,已經讓他沒有什麼膽氣了。
許觀看在眼裡,更加心痛,所謂老爺,自然是許觀的外公,不過入贅之後,他算是許家人了,肯定不能叫外公了。
應該叫爺爺,只是這個稱呼,實在是有那麼一點彆扭,每一次叫,都刺痛許觀一次。
至於許父,他只能和僕人一樣,稱呼老爺。
沒錯,入贅的女婿,就是奴僕!
甚至還不如奴僕,畢竟自從均田之後,僕人都是有土地的,他們更像是僱工。贅婿雖然也有土地,但他的土地是歸許家掌握的。
正在這時候,一個老者從正房裡出來,破口大罵,“老夫給你們吃,給你們喝!你們一天天不好好過日子,遊手好閒,無所事事。這個家早晚讓你們敗了,真是氣死我了!”
說話之間,他居然舉起柺杖,想要打人。
許觀看在眼裡,再也無法忍耐,他想要替父親鳴不平,哪知道張庶寧勐地向前,他突然道:“這位老先生,我是華夏書坊的東家,今天過來,是要聘請許父,出任管事,還望行個方便。”
老者一怔,下意識道:“你弄錯了吧?他能幹什麼?”
張庶寧笑了,“不管他能幹什麼,我願意請,願意出這份工錢,似乎沒有什麼不妥的。”
老者再度一怔,他仔細打量張庶寧,突然冷冷道:“小後生,你是什麼人?莫非拿老夫開玩笑?還有,許觀,你帶着他來,就是要耍弄祖父不成?你不老實!”
許觀愣了一下,他瞬間明白張庶寧聘請老爹的用意,心中感激,老爹已經卑微到了這個地步,最需要拉一把,給他增加份量,讓他有反抗許家的勇氣。
“回祖父的話,這人是孩兒的同窗好友,也確實是華夏書坊的東家,如今華夏書坊生意極大,放眼江西,也是首屈一指的!孫兒僥倖,在書坊裡佔了一成的乾股,每年能有些分紅,數量不多,也有幾千貫寶鈔。孩兒這次過來,是想孝敬您老的。”
老者一怔,下意識道:“真的假的?既然有這筆錢,怎麼還不給祖父?”
許觀不慌不忙,“回祖父的話,孫兒承蒙許家教養之恩,無以爲報,想要以這筆錢,造福許家子弟。我想請諸位叔伯親人,一起來做個見證……孫兒不求別的,只是希望能讓人知道我的一片拳拳之心,知恩圖報而已!”
老者沉吟再三,心中有些惱怒,卻又不好說出來。許觀這話講得漂亮,但是既然有了錢,憑什麼分給其他人?
直接孝敬你祖父不行嗎?
不過很顯然,老者不能這麼說,這是個入贅的孫兒,他還要靠着“許家”的勢力,才能拿捏他。
“好,算你想得周到,那就三天之後吧!”
許觀也沒說什麼,他發現這事情到底有老爹一份,他還需要喚醒這個男人的勇氣。
張庶寧也很同意許觀的判斷,“看起來還要藉着許家親戚,一起施壓才行。當下要先和令尊講清楚,讓他鼓足勇氣才行。”
兩個人簡單商議之後,張庶寧暫時返回了家中……看起來輕而易舉的事情,居然橫生枝節,張庶寧也很無奈。
不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這個贅婿,真不是人當的!
張庶寧百般思量,他還打算回家,和老爹好好說說。
可就在經過夏知鳳家裡的時候,突然發現了一行人,吹吹打打,領頭一個花枝招展的婦人,滿臉春風,直奔裡面而去。
“我說鳳丫頭啊!二姨來了!”
這人是夏知鳳的二姨?
張庶寧立刻怔住了。
此時的夏知鳳抱着一摞子書,正要去請教張希孟,結果被眼前的陣勢嚇住了。
“二姨,你,有事?”
婦人笑得可開心了,她上下打量,忍不住伸出肥碩的雙臂,抱着夏知鳳,把夏知鳳弄得差點喘不過氣!
“我的好丫頭,你都這麼大了!沒有別的,二姨給你尋了一門好親事,你爹呢?快讓他出來,我要跟他說說!”
夏知鳳下意識怔住了,“親事?我這麼小,不行的?”
“怎麼不行!我是你二姨,能害你嗎?咱們下定親,過個三五年,就能成親了!你這個丫頭啊,跟我死去的妹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二姨看到你,就心疼!放心吧,這親事差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