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從心底涌起,直衝腦門,壓下去,又起來……朱元璋乾脆一甩袖子,直接就走。
他也想禮賢下士,好好表演一番,但是對不起,他老朱見不得這幫商賈的嘴臉,咱就是這樣的漢子!
老朱在衆目睽睽之下,轉身往營裡大步走去。張希孟無奈,衝着李善長咧嘴苦笑,他也跟着走了。
結果就剩下李善長離着幾個商人,面面相覷,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李大人,您看?”
李善長臉上也發紅,他用鼻子哼了一聲,“上位能瞧你們一眼,就算是給你們臉了,什麼都沒幹,還指着上位倒履相迎?都給我去旁邊的帳篷呆着去!”
李善長讓人把這幾位領走,他怔了怔,露出了愁苦的表情,伺候朱元璋這個東家,是真的不容易。
他也沒去找朱元璋,而是來見張希孟。
此刻的張希孟正給腿內傷口換藥,別看只是擦傷,但兩邊各自巴掌大的一塊,也着實不好受。
弄了差不多一刻鐘,這纔出來。
李善長坐在那裡,喝着冰涼的茶水,心也暖和不起來。
“張先生,我剛剛琢磨了一下,這個商稅不好徵收,其中的困難特別多,我怕跟上位說了,他又生氣,咱們先參詳參詳?”
張希孟笑道:“正好,我也想跟李先生說這事,主公是見不得這幫人的,但若是能收上來稅,見到了錢,主公也不會真的把他們怎麼樣,你說是不?”
李善長點頭,卻也無奈,“是這樣的,一家商行店鋪,他們能經營多少東西,賣出多少錢財,這個外人不知道啊!就算讓他們交出賬目,也必定是做過修飾的。再說了,咱們現在又沒有那麼多人手,想要算清楚稅額,也太困難了。張先生,你看能不能暫時緩一緩,或者另想辦法?”
張希孟笑容依舊,招手讓人送一壺熱水,隨後對李善長道:“先生上次縱論均田,讓晚生大開眼界,學到了不少東西。如今先生這番高論,讓我不僅想起了上一次……當真就沒法徵收嗎?”
張希孟似笑非笑,上一次他算是被老李算計了,如今再次提出來,等於是點破了李善長的心思,這讓這位略顯尷尬。
張希孟乾脆道:“李先生,我提出累進稅率,你在主公面前也是贊同的,現在說執行起來不方便……那我不妨說說自己的想法,當真就那麼難嗎?”
“李先生,咱們攏共加起來,纔多大的地方,多少的人?小門小戶,自然用不着這個,剩下能徵商稅的大戶,無非是幾樣而已。鹽、茶、銅、鐵、瓷器、棉紗、絲綢、糧食、木材、磚瓦……這些東西,從外面運進來多少,商鋪賣出去多少,總歸有個大約的數目吧?我也不說一分一毫不差,統計個大略不是什麼難事。而且咱們還能一邊徵稅,一邊培養人才。眼下不做準備,等以後渡江,要奪取集慶,那可是江南重鎮,人口百萬,我們又該如何應付?難不成只靠着田賦維持開支?”
張希孟頓了頓,繼續道:“先生投靠主公,以漢高祖勉力主公,而主公以蕭何寄之。自然是希望先生能運籌帷幄,替主公理財。先生能把府兵均田說得那麼清楚,兩宋的商稅自然也是瞭然於心。我們現在不過是爲日後打個基礎罷了,如果我們現在不着手準備,等日後主公開府建牙,甚至登基稱帝,由誰負責收商稅?難道就要放棄這項稅收不成?”
張希孟又道:“李先生久在衙門做事,那我想請教一件事,衙門的開支要怎麼算?是量入爲出嗎?”
李善長嘴角微微抽搐,“這個……似乎不是。”
“沒錯,衙門從來都是先把錢收上來,然後再想着怎麼花……對了,這是賈老大人告訴我的。”
李善長更尷尬了,只能道:“既然是老大人說的,自然不會錯了。”
張希孟跟着賈魯惡補了一段時間的課,的確是功力提升很快,不光在大略上領先這個時代的人,就連實務經驗也上來了。
財政預算這個東西,並不是盤算着要花費多少,然後去收多少稅……事實上負責徵稅的官吏,都是千方百計多徵。手裡的錢越多,代表可支配的財富越多,權力也就越大。
至於如何花錢,那還不容易!
辦些慶典啊,給官吏發點福利,再不濟犒賞三軍……反正總能找到名目花出去的,根本不用擔心。
真正需要擔心的是收不上來。
就算日後的大明,由於商稅基本處於空白狀態,加上土地兼併,還有地方和中樞財政劃分不合理,弄得戶部只有幾百萬兩銀子,哭天搶地,除了能發點俸祿,給士兵發餉,修修皇宮,維護河道……剩下的什麼事都幹不了,而且還動不動就落下虧空。
就連張居正變法,也只敢在田賦上面動刀子,商稅是連碰都不敢碰。
“李先生,晚生有幾句心裡話,想要跟李先生說,就怕交淺言深,李先生怪罪……”
李善長慌忙道:“萬萬不要這麼說,張先生是上位心腹,又出身名門,見識學問遠勝善長萬倍,只求張先生指點!”
張希孟微微嘆了口氣,“主公的經歷,李先生可知道了?”
李善長點頭,“知道,主公早年經歷不幸,真是讓人唏噓……正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以爲主公必定能成大業!”
張希孟頷首道:“確實如此,但李先生也該清楚,正因爲如此,咱們主公嫉惡如仇,同情弱小,愛惜百姓,對貪官污吏,豪強姦商,深惡痛絕。李先生家境很好,又做了十多年的書吏,正因爲這個身份,主公不免時常敲打,先生以爲然否?”
李善長臉色一變,怔了許久,終究一聲長嘆,透着無可奈何。他選了對的主公,奈何他卻不是對的人,莫非老天在耍弄他李善長?
張希孟察言觀色,笑道:“李先生懂《易》嗎?”
“不甚明白。”李善長謙遜道。
“我也不懂……不過易經之中有一革卦,澤中有火,水涸草枯,正是大變化之意!如今大元衰微,豪傑並起,正是鼎革之時。而革卦講究大人虎變,小人革面,君子豹變!李先生,你以爲然否?”
李善長悚然心驚,忍不住念道:“君子豹變,君子豹變!”
“沒錯!李先生,你的出身經歷雖然讓主公不喜,但是先生若能君子豹變,實心用事,替主公謀奪天下,成就帝業,豈不是功蓋蕭何?名揚後世?”張希孟道:“滁州商賈,固然和先生有舊,但是區區一點情分,又怎麼能讓先生忘了大事?再有,就算他們會議論污衊先生,主公又豈會聽信這些人的言語?他們罵得越狠,先生的地位越穩啊!”
李善長徹底呆住了,好一個革卦,好一個君子豹變!
天下鼎革之時,就該如豹子一般,迅捷變化,隨分從時。既然自己選了朱元璋,那就要一顆心放在主公大業之上。
其實不論前面分田,還是現在的商稅,李善長都有些不甘不願,畢竟刀刀砍在自己人的身上。
可聽到張希孟的這番道理,李善長動搖了。
他現在已經是不惑之年,還有什麼看不清楚的?
無非是不忍心下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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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尋常時候,還好說,可天下鼎革之時,又豈能瞻前顧後,拖拖拉拉,唯唯諾諾!
君子豹變啊!
李善長猛然起身,衝着張希孟深深一躬。
“張先生,多謝指點之恩!他日善長若能輔佐上位,成就大業,全賴先生點撥!”
張希孟也站起來,笑道:“李先生,這一番道理也是賈老大人的意思,他知你是人才,就是長久在地方做事,束縛了你的眼界啊!”
李善長用力點頭,這話說得太對了!
“張先生,咱們還說這個商稅的事情……沒什麼不好徵收的,咱們把各個路口看管起來,城門也安排人。進多少貨,要送給哪一家,我們心裡大致有個數,然後定期覈查,確定買賣數額,然後徵收商稅。其實累進稅率,無非是最後一步要仔細算算,不是三十抽一,六十抽一那麼簡單。我親自去教,能夠學會的。”
“滁州有多少大商戶,大生意,也一目瞭然。給他們登記造冊,剩下的街頭小販,只要每人收一二十文的入城稅就是了。”李善長臉漲得通紅,侃侃而談。這一次的他,可是毫無保留。
“等會兒!”張希孟沉吟道:“李先生,大戶可以徵收,但若是百姓進城賣點菜蔬果品,或是樵夫賣柴賣炭,也要收錢?怕是主公不會答應的!”
“哈哈哈!”
李善長忍不住大笑起來,“張先生,我也教你個竅門……咱們把方略遞上去,這個是給上位示恩用的!咱們總不能替上位免了小商小販的稅吧?”
張希孟瞬間無言了,只能伸出大拇指:“先生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