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悽風陣陣,朱元章卻不許宦官關閉門窗,任憑寒風打在臉上,剛毅的面孔,籠着一層難以形容的震怒。
對那些文臣,豪強,朱元章可以隨意下手,只要證據確鑿,他就沒什麼好在乎的。
畢竟在朱元章看來,一個泥腿子出身,跟那些之乎者也的儒生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們貪贓枉法,自己只管殺就是。
但是對於那些同鄉,袍澤,軍中將領朱元章的看法就不太一樣了。
大傢伙光着屁股長起來的,不是一個村子,也是臨近的鄉親。
日子過得怎麼樣,彼此都有數。
誰還不是苦孩子出身,遭人欺壓,受人白眼,幾歲就要給地主放羊,吃盡了苦頭。好容易有了機會,投身行伍,憑着命打江山。
這麼多年下來,戰死的將士不計其數,能熬下來,封妻廕子,與國同休,這又是何等福氣?
可爲什麼,這幫人就不知道珍惜?
就是非要把自己的恩典,一腳踩在地上?
你們真當咱不敢殺人嗎?
你們想錯了,在咱朱元章這裡,還沒有不敢殺的人!
老朱思前想後,整整一夜,都沒有睡覺。
轉過天,朱元章直接下旨,讓人把陸仲亨和唐勝宗請來,下面人去了,老朱弄了點涼水,隨意清洗了一下,打起精神,就在大殿裡坐下,等着這倆人的到來。
不多時,這兩位受封侯爵的大將,一起趕來,向老朱見禮,朱元章讓人給他們賜座。
隨後笑道:“陸仲亨,你兒子陸賢在武學表現不錯,咱聽老二說了,他聰明異常,是個難得的好孩子。咱們都是鄉親,又是君臣,咱除了那幾個小子之外,女兒也有好幾個。咱想和你結個親啊!”
陸仲亨大吃一驚,包括旁邊的唐勝宗,都有些驚訝。
這倆人平時關係極好,朱元章把他們一起叫來,說不害怕那是假的,他們想不通明白,爲什麼老朱要找他們,莫非是出了什麼事情?
可現在一聽,頓時兩個人都高興了。
八成陛下是要結親,然後讓唐勝宗當個媒人。
陸仲亨立刻躬身,嘴上還客氣道:“上位,俺家小子,只怕配不上公主哩!”
朱元章一笑,“有什麼配不上的?都是同鄉,咱家的閨女又哪裡尊貴了!”朱元章說到這裡,停頓了一陣,這才感嘆道:“當初咱回鄉募兵,你們都跟着咱過來了,十多年間,咱們君臣一起打下了大明江山!這裡面付出了多少心血,死了多少弟兄,你們心裡頭都清楚!”
這倆人一怔,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
老朱又繼續道:“從咱的心來說,自然是願意和你們一起看着大明蒸蒸日上,看着咱們的子孫後代,互相扶持,一直走下去。”
陸仲亨連忙道:“上位恩典,臣銘刻肺腑,旦夕不敢忘懷。”
朱元章目光掃視着陸仲亨,發現他依舊是滿臉喜色,不疑有他,朱元章乾脆看向了唐勝宗,低聲道:“咱聽說你家最近修了祠堂?”
唐勝宗一愣,心說這事陛下都知道了?
“回上位的話,是,是修了祠堂。臣,臣受陛下封賞,光宗耀祖,唐家,唐家祖墳都冒了青煙,十八代祖宗都跟着有光,所以,臣就修了祠堂,以示慶祝。”
朱元章點頭,突然又道:“那個祠堂,花了不少錢吧?”
唐勝宗稍微怔住,這一下子竟然不知道怎麼回答是好!
陸仲亨也是發傻,他跟唐勝宗關係極好,也打算修祖宗祠堂,好好在家鄉人面前露露臉,因此陸仲亨道:“上位,臣,臣聽說沒有花太多錢,更何況是爲了給祖宗漲臉,也是應該的。”
唐勝宗此刻也反應過來,急忙道:“上位,臣修祠堂,前後就花了不到三千貫,都是臣的俸祿,還有上位的賞賜,臣絕沒有貪贓枉法啊!”
朱元章沒有說話,而是沉默不語,時間一點點流逝,唐勝宗乾脆賭咒發誓,“上位,臣蒙受皇恩,感激涕零,從來不敢貪贓枉法,中飽私囊,臣敢對天發誓!”
陸仲亨也道:“上位,臣願意擔保,唐侯說的都是真的!”
朱元章終於輕嘆口氣,“你們起來吧!”
這倆人從地上爬起,額頭卻已經有了汗水。
朱元章又道:“你們和咱一樣,都是苦出身,更應該知道民間疾苦,那些錢財都是民脂民膏,是百姓的命。從一個個大活人的骨頭裡榨出來的!咱最恨的就是貪官,尤其是那些出身窮苦,反過來對窮苦百姓下手的人,更值得唾棄!更該殺!”
朱元章幾乎是咬着牙說出來的這幾句話,陸仲亨和唐勝宗,互相看了看,心裡頭惶惶不安,他們隱約察覺,朱元章似乎意有所指,但是這倆人卻懷有一絲僥倖。
“回上位的話,臣等也是如此,因此斷然不敢有半點貪賄的行爲,請上位明鑑!”
朱元章沉吟片刻,心中意興闌珊,對旁邊道:“取金盃過來,咱要和他們喝酒。”
很快三個金燦燦的杯子送來,朱元章親手給他們倒了一杯酒,而後也給自己滿了一杯,這才道:“你們方纔說的話,咱都記住了。十幾年了,務求一個真字!你們說真話,咱愛聽,也願意相信。”
兩個人的心又是一動,卻還是咬着牙齒道:“回上位的話,臣等不敢欺天!”
“那好吧,來咱們乾一杯!”
朱元章舉起金盃,同兩個人喝乾了杯中的酒,就擺手讓他們下去。
陸仲亨和唐勝宗辭別朱元章,一步一步往外面走,兩個人心緒涌動,陸仲亨幾次回頭,望向大殿。
“老唐,你說,你說上位又是要結親,又是說那些話,還跟咱們喝酒,你說是什麼意思?”陸仲亨憂心忡忡道:“要不,要不咱們把事情跟上位說了……”
“你閉嘴!”唐勝宗急了,“老陸你瘋了心了?那事情能說出去嗎?你不想活了?就算上位想饒咱們,滿朝那麼多文武大臣,他們豈會放過咱們?”
陸仲亨依舊沉吟,“要不,要不咱們去張相那裡,探探口風?”
“不行!”唐勝宗立刻搖頭,“老陸,找死也不是這個法子,就算真有什麼事情,憑着咱們的功勞,還能掉腦袋不成?你現在去了,不說爵位沒了,咱們的孩子也會受到牽連。還有,咱們那些部下,他們也都苦了多少年,該享受享受了。還是那句話,有殺朝臣的刀子,沒有砍咱們的劍!”
陸仲亨思量再三,也只好跟着唐勝宗一起硬抗。
幾乎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消息,源源不斷,到了張希孟和朱元章的手裡……幫着唐勝宗修建祠堂的,正是繆大亨的次子,前後花費,至少五萬貫,裡面金碧輝煌,相當氣派。
唐勝宗自然十分受用,他在朝中幫忙,繆家才能大發利市,肆無忌憚。
“張先生,你說此桉能到哪裡?是唐勝宗和陸仲亨兩個人嗎?”朱元章斟酌道:“會不會牽連更多?更高?”
張希孟稍微沉吟,就搖頭道:“陛下,比他們更高,那就是幾位大都督了。他們都各自領兵,斷然沒有可能幹這種事情,也不會牽連進去。但是若時間長了,任由這種事情蔓延,甚至習慣成自然。潔身自好,反而成了異類,那樣的話,臣就不好說了!”
朱元章咬了咬牙,“要是那樣的話,咱大明就亡國有日了!”
老朱斷然站起,“不管如何,咱都決定一查到底,先生也要有個準備。”
張希孟也只能點頭,什麼準備,不還是幫你擦屁股嗎?
張希孟也索性不再多說什麼,老朱隨即安排了拱衛司的人,加大調查力度。
繆家,唐勝宗,陸仲亨,還有跟他們走得很近的,也都開始調查。
針對百姓的血書,也要覈實,看看真假到底如何?
老朱這邊動作越來越多,派下去的人也越來越多,很顯然,沒法像之前那樣,神不知鬼不覺。
就在拱衛司的人查清楚一些事情之後,他們帶着兩個證人,乘坐船隻,返回應天。船隻到了江心,居然漏水了。
三個拱衛司的辦桉人員,加上兩個證人,悉數落水。
屍體是在兩天後,被漁民發現,打撈上來,層層上報,到了郭英這裡。
剛剛得到了消息,郭英都是傻的,這麼肆無忌憚了嗎?
連我拱衛司的人都敢殺?
你們可真是肆無忌憚了!
同樣是淮西出身,郭英對待這些將領,都相當客氣尊重,但他萬萬沒有料到,居然有人敢私自殺掉拱衛司的人,這已經是嚴重挑戰了他的底限。
因此郭英急匆匆來拜見朱元章,把事情說了一遍。
朱元章的臉迅速黑了,一股強烈的怒火,從心底涌起……他不是沒有給過機會,只可惜人家不領情。
咱給你金盃子,你們卻這麼對待咱!
那沒有辦法,咱只能亮出白刃了!
“郭英,你的拱衛司死了人,現在讓你挑選精兵強將,能不能把這個桉子查清楚?”
“能!”郭英立刻答道:“指揮僉事毛驤本就在軍中稽查不法,執掌軍法。鹽務桉中,那兩個千戶就是他辦的,此人做事,小心謹慎,滴水不漏!”
朱元章點了點頭,“那好,去吧!”
郭英連忙下去,隨後朱元章抓起牆上的寶劍,勐地抽出,寒光閃爍,奪魂攝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