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作爲百官之首的李善長,先是咳嗽了一聲,隨即躬身說了一大堆,什麼劃分行省關係千秋百代,是利國利民的事情,務求小心周祥,利國便民……
李善長什麼都說到了,但又彷佛什麼都沒說。
但是你要覺得什麼都沒說,老李又說了許多……總而言之,他是屬貓的,還是薛定諤的貓。
李善長能有這樣的態度,大傢伙都不意外。
老李是真的越發澹定了,進入了休閒模式,上傳下達,只有在確定無關痛癢的事情上,纔會發表態度。
務虛多過務實,說白了,就是一心要當太平宰相。
對他這種公然的摸魚行爲,老朱也沒什麼好辦法。在找不到替代者之前,貿然廢掉李善長,就必須張希孟上位中書省。
而張希孟又離不開門下省,結果這種詭異的朝局之下,反而成全了李善長的超然,你們愛怎麼爭,就怎麼爭,反正我無所謂。
有本事就讓老夫回家抱孫子去!
李善長當了一輩子的官,到了這把年紀,他反而領悟了最高的境界,知道了什麼是無欲則剛!
也是讓人感嘆萬千。
沉默良久,第一個站出來的,竟然是楊憲。
他見禮之後,道:“臣以爲,或可以彷效宋代,以路爲省,再安排三司官吏,治理地方即可。”
楊憲說完之後,竟然出現了短暫的沉默,不是他胡說八道,而是這個建議,還真有點道理。
北宋一共設置了二十三個路,考慮到北宋的地盤,這二三十個路,論起面積,已經和後世的省,高度一致了,而且後世的許多省,就是從宋代發源的。
比如宋代設立了江南東路和江南西路,而江南西路就簡稱江西,還設立過廣南東路和廣南西路,這二者的簡稱就是廣東廣西。
但是北宋的路也不完全和後世一樣,比如在河北,就設立了河北東路和河北西路。
而河北是對抗契丹的主戰場,兩路分割,並不利於禦敵。因此北宋會設立都轉運使,統領河北東西路。
也就是說,宋代的路,不是完整的行政單位,有很大的隨意性。
另外宋代還有宰相外放的習慣,一旦哪位名臣出京,擔任管錢的都轉運使,或者出任管軍的安撫使相公,就會成爲超級大老。在地方上虎視眈眈,隨時返回京城,謀奪兩府宰相之位。
像大名鼎鼎的范仲淹、韓琦、歐陽修、文彥博,都有過類似經歷。
因此大宋的地方官,又可以視作朝堂鬥爭的暫時失敗者。
他們在地方積蓄力量,待到時機成熟,重新回京,大殺四方。
這種情況下,那些地方官吏,也就沒有多大心思,擺弄地方政務,加上宋朝複雜到了頭禿的官制,地方上完全是拱手交給了豪門大戶。
楊憲提議彷效宋代,果不其然,他也提出了可以派遣重臣,臨時下去,督辦政務,總領地方事務。
他的話剛說完,張希孟突然開口了。
“楊總憲,本來只是重新劃分行省,我不該說此事……但你提到了,我也不好不說。我是反對安插文官重臣,前往地方的。”
楊憲一怔,卻也是心頭苦澀,他還沒膽子和張希孟叫板,只能道:“張相如此說,必是有深遠的考慮,下官思慮不周,還請張相指點。”
“也沒什麼好指點的……我以爲日後用兵,必須以武將爲主……若是滅國之戰,可以皇子督兵,或者御駕親征。而平時,或者一般戰鬥,必須要尊重武將的領兵權力。遍及幾個省的大戰,也可以設立總兵官一員,以武將統兵禦敵。遇到了籌措糧草,徵召民夫等等事項。也只可以安排文官,擔任助手。”
“絕對不可以在地方安排德高望重的疆臣,遇到戰事,侵奪武人領兵權力。大宋的那些着名文臣,打得什麼樣,只怕不用我多說吧!”
張希孟冷冷說道,羣臣愕然。
因爲在這個討論圈子中,並沒有武將參與,或者說大傢伙沒覺得武人有必要,有資格參與其中。
似乎可以從武人那邊,佔點便宜。
但是很可惜,張希孟雖然是文官,但他卻不會站在文官這一邊,恰恰相反,他很防着文官擴權。
現在的情況還好說,如果是徐達、常遇春等人領兵,除了張希孟,估計也沒有哪個文臣敢去督師。
但如果是次一級的武將?
就比如馮國勝,他負責征討河西……這時候朝廷派遣了一個掛着參政銜的重臣,負責陝西、甘肅等地諸軍事。
到了這一步,到底是誰說了算?
按照宋代的經驗,肯定是文官說了算,同李元昊作戰當中,就是這幫文臣拼命送的。
當然了,大明朝也沒好到哪裡去……
最初外出領兵的就是總兵官,是由武將負責,出征爲帥,歸朝爲將,比如徐達,就是大明朝的第一位總兵官。
但明朝的畫風很快就改變了……總兵變成了常設武將,雖然品級很高,但已經失去了指揮全局的資格,變成普通將領。
隨後就在武人頭上,設立文官總督。
總督不過癮,就設立經略,督師……層層加碼,武將的地位被踩到了泥土裡。
然後就出現了二品文官,先斬後奏一品武將的奇景。
因此在這裡,張希孟覺得有必要把武將的事情提出來。
需要幾個省一起應對的事情,有打仗,有治水,有疏通運河等等……這些事情,專門派遣重臣,專人專責即刻,尤其是打仗,必須武將總兵負責,文臣只能輔助,無論如何,也不許侵奪武將的權柄。
軍國大事,馬虎不得。
朱元章很快點頭,“張先生所提十分有理。咱在這裡說明白了,重新劃定行省,以布政使和按察使治理地方百姓。以後宰相尚書致仕,不許外調,只准回鄉養老。”
老朱這一句話,等於斷絕了高官們到地方上爲所欲爲的機會。
一位官員,走到了尚書,宰相一級,基本上就只剩下致仕回鄉一條路,衆人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只能默默忍受。
楊憲苦心籌劃的方桉,開了個頭,就折戟沉沙了。
但是他提出的方桉,倒是給接下來的議論,提供了借鑑。
胡惟庸站出來,他提出的建議是可以改路爲省,但是考慮到政務繁雜,各地風俗迥異,胡惟庸覺得可以在河北東路河北西路的基礎上,再增設燕山行省,大同行省,山東之地,拆成四個省,淮西濠州拿出來,單獨設立中都,然後再把淮東等地化成三個省……
他這套設想提出來,還沒等張希孟說話,汪廣洋直接不幹了。
“胡尚書,你如此分割行省,地方破碎零散,如同一盤散沙爛泥,又如何能扛得起朝廷重擔?你這是拿國事當成兒戲!”
胡惟庸呵呵笑道:“汪尚書講得好,若是地方行省,能扛得起朝廷重擔,還要朝廷幹什麼?還不如直接自立算了!”
“你胡說八道!”汪廣洋急着駁斥。
可是另一邊刑部周禎,工部單安仁竟然都站出來,贊同胡惟庸的看法,而且單安仁還不無惡意道:“汪天官是從中原起家,莫非不願意瓜分河南江北行省,是給自己留退路不成?”
汪廣洋的臉色瞬間一變,他自然有這個想法,現在河南江北行省,他的門生故吏很多。
加上他又掌握吏部,最近已經安插了不少人。
一旦拆分河南江北行省,他的勢力就要被打散。本來汪廣洋也是有心取代李善長的,但是失去了對中原的掌控,他就剩下吏部天官的名頭,談不上什麼優勢了。
可汪廣洋也忽略了他這個位置的惹眼遭恨,楊憲在提議遭到失敗之後,竟然也掉頭攻擊汪廣洋,讓他迅速陷入了四面圍攻之中,難以招架。
很快汪廣洋敗下陣來,劃分行省的大勢,不可阻擋!
汪廣洋也不是白癡,他被圍攻,張希孟一句話都沒說,另外羅復仁,毛貴也都沒有開口。而且宋廉、劉基、姚廣孝,這些門下省官吏也都沒出言幫他,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嗎?
汪廣洋只能退而求其次,急忙道:“即便要劃分行省,也不能肆無忌憚,分割的那麼細碎!不然的話,設置布政使就沒有了用處,還不如讓知府來做事更方便!”
他的反擊還是有用的,朱升突然開口,作爲第三位有座位的老臣,他的意見還是很重要的。
“陛下,省不宜過大,也不可過小,臣以爲當下應天單獨拿出來,江浙行省,可以把浙江和福建拆分出來,作爲兩個行省!”
朱升這一句話,等於直接越過了爭論,進入了具體內容階段。
短暫沉默之後,衆人相繼提出建議。
很顯然,從大庾嶺分界,恢復廣東行省,有廣東就有廣西。
這一刀切下去,江西損失有些慘重,因此乾脆又從原來的江浙行省分出一部分,把鄱陽湖以東,包括景德鎮在內,劃給了江西。
切這一刀的目的也很顯然,畢竟從珠江到贛江,整個一條黃金水道,全都捏在江西一省,實在是不合適,必須一分爲二。
但是接下來的問題就有點麻煩了,原本的江浙行省,還剩下徽州、池州、太平、寧國等地,還包括蘇鬆常鎮四府。
這些地方在江南一字排開,宛如一條玉帶,全都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有人提議蘇鬆常鎮四府財稅豐厚,可以單獨設立一省。也有人覺得可以將這些地方,悉數歸於應天,稱南直隸。
就在一片爭吵之中,張希孟緩緩道:“或可以成立淮西,淮東兩省,讓這兩省地跨長江,兼顧南北,也好互通有無,貧富相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