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孟如願接下了重修宋史的職責。
這也成爲了門下省正式運轉以來,第一項重要的使命。
張希孟醞釀了三天,隨後將門下省的幾位主要官員,都叫了過來,
宋廉,劉基,自然都來了,另外龔伯遂參與過脫脫修史,竟然也被請來……他在這羣人中間,顯得有點突出。
劉基忍不住笑道:“能兩次修史,跨越兩朝,公真乃亙古一人啊!”
龔伯遂怔了怔,突然苦笑道:“伯溫先生說笑了,我前面參與修訂了,宋史,遼史,金史,如今宋史已經廢掉,不知道遼史和金史,是不是也要廢掉?”
龔伯遂又道:“元廷荒唐,立國之初,治國用的是草原舊俗。後來纔開科舉,選拔讀書人,入朝爲官。後來脫脫爲相,這纔想到修史,也算是給三朝一個交代。奈何由於時間倉促,修史的時候,無暇仔細推敲,多數時候,只能大段大段,抄襲前朝史料。算起來宋史修的很不好。”
劉基反而笑道:“你這麼說,也未必妥當。雖然修的不好,但畢竟保留了不少真實的東西,倘若用心修史,肆意歪曲篡改,後人受到了影響,反而造成了困難。”
龔伯遂無奈苦笑,“伯溫先生就是見識非凡。咱們到底該怎麼辦,還是要聽張相的意思。”
大傢伙把目光落在了張希孟身上。
可別光看這幾位都給事中,在張希孟手下,還有一大堆的令史,其中光是負責文字的書令史,就足有二十人之多。
爲了修史,人數還在瘋狂增加之中。
既然爲了審覈官吏,執掌考評,那就必須要專業!
所以門下省理論上是要聚集天下英才的。
懂文字的,通律令的,明算學的,知道天文地理的,就連熟悉軍務的都有……畢竟只有如此,才能面面俱到。
以如今門下省的規模,纔算配得上頂級衙門的規格,不然憑什麼跟中書省抗衡啊?
現在這麼多能人齊集一堂,都在聽着張希孟的吩咐,那種號令天下,執掌乾坤的感覺,油然而生。
不過這些俗事,對於張希孟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他只是稍微沉吟,就對大傢伙說道:“過去歷代修史,皆是給前朝蓋棺定論。放在大明,如果遵循這個規律,就該先修元史,甚至乾脆該承認元朝修的宋史。結果我們卻想推翻了宋史,從宋史開修,大傢伙明白其中的用意嗎?”
這一次宋廉立刻道:“張相不止一次說過,趙宋一朝,乃是我華夏由盛轉衰的關口,不重修宋史,便弄不清楚華夏興衰的根源。顯然脫脫修訂的宋史,做不到這一點,少不得要我們動手了。”
張希孟一笑,“這就是了,所以我要說的第一件事,修史自然是要秉筆直書,書寫過去的真實。但是史料繁雜,同一件事,讓不同人記載,都有不同的結論。我們修史,是要有觀點的,有主張的。也就是說,對待史料,要有觀點,有取捨。我不是要大傢伙篡改史料,胡言亂語,但我也請大傢伙明白一點,我們大明何以立國,華夏何以重興……這個問題,要時刻放在我們的心中,由此去看趙宋的歷史,去修屬於我們的史學,大傢伙明白我的意思嗎?”
衆人悚然,張希孟說得已經夠直白了,這要是還聽不懂,那就是傻子了。
一個王朝,歷經幾百年,人和事,多如牛毛,宛如一顆顆珠子,散落時間長河。
修史的人,就是要從中挑選出一顆顆的珠子,穿成一串。
這就非常考驗修史之人的功力和心術。
假如你非要選擇大宋對外用兵,如何勝利,再選擇些大宋武器研發多麼高明,然後挑選寫武將,編入列傳,然後在食貨武備等方面,寫大宋投入多大,拿七成財政養兵云云……
寫到了這裡,一句假話沒有,一個錯誤的史料沒有引用……但修史之人絕對居心不良。因爲任何人看到這些,都會下意識覺得,大宋朝是個鐵血強國,對外用兵,往無不利,國家傾盡全力,絕對是武德爆棚,戰鬥民族了屬於是。
但是事實肯定不是這樣。
而這也就是修史的厲害之處,某種情況下,是可以不知不覺間,左右人們的想法的。
張希孟對於修史的要求,只有一個,這一卷宋史出來,大傢伙讀過之後,要能大約明白,趙宋爲什麼衰敗,華夏爲什麼大不如前,爲什麼會有靖康之恥,崖山之恨。
很顯然,脫脫版的宋史,顯然做不到這一點。
甚至如果張希孟這一次修史,不能把握好,也會弄出自己抽自己嘴巴的笑話來。
“我們這一次,除了要有官修正史之外,還要修訂一些通俗讀物,學生讀本。要把幾千年歷史的框架寫清楚,告訴我們的年輕學子。”
張希孟看了一眼宋廉,“這件事翰林院忙活了很久了吧?”
шшш ¸тt kдn ¸C 〇
宋廉苦笑道:“不瞞張相,確實是準備了許久,甚至還刊發了好幾版。但是效果不算太好。”
“爲什麼?”
“主要還是科舉不考。”宋廉老實道:“我們現在有商科,有律科,也有武學,但是還沒有專門的史學……張相,要不要奏請陛下,增加一門史學?”
張希孟眉頭挑了挑,“算了,不要單獨增加……對我們這個國家來說,史學應該是基礎學科,以後所有考試,都要增加史學一項。作爲必修課,哪怕武學也不例外。”
張希孟說完,劉伯溫立刻撫掌讚歎,“張相的提議,我是贊同的。史學也算是容易入門的學科,只要有興趣,能拿到足夠史料,並且心術正,肯下功夫,就能有所成就。用不着什麼史學名家,天下鴻儒。”
宋廉輕咳道:“伯溫兄,你這話有點過了,難道咱們張相就不是史學名家,天下鴻儒了?怎麼看千年興衰,還要靠張相這一支大筆!”
劉伯溫瞪了宋廉一眼,你丫的不懂我的意思嗎?我是說不需要那些老儒,來把持歷史,左右是非功過,這些都要掌握在我們的手裡!
張希孟擺手,沒讓倆人爭下去,而是沉吟道:“說來說去,歸結起來,這一次既是修史,又是針對百姓的教化。而一套妥當的史學教育,可以奠定我大明數百年的根基,斷然馬虎不得!”
衆人聽到這裡,再度一振,張希孟把修史提高到了這個地步,是胡言亂語嗎?
顯然不是的。
史學就是集體記憶,而集體記憶,又是區分你我的最好標準。
什麼叫華夏,什麼叫夷狄?
爲什麼夷狄入華夏則華夏矣,華夏出夷狄則夷狄矣!
左右人們之間親疏關係的,並不是血緣,而是所受教育,用的語言,寫的文字,刻在腦袋裡的共同記憶,處事的一致準則,思維模式。
一個村子,一個縣城,或許可以講血緣,一家人自然親切。
但是當人口規模達到千萬級別,甚至更多,相同的歷史記憶就顯得彌足珍貴。
這也是張希孟和劉伯溫,湯和等人,都反覆提到的。
也是張希孟所說書寫歷史的緣由。
而這一次,他們是真真正正,要落在白紙黑字上面……史書修好,是非分明,對錯一清二楚。
有了優劣對錯,學史之人,該向誰學習,該樹立什麼樣的價值觀,也就不消多說了。
而有了穩固的認同,強大的凝聚力。
這一點絕對足以保證大明朝幾百年的江山,屹立不搖。
張希孟把話說到了這份上,衆人自然是心領神會,萬分感慨。
“史筆之重,非比尋常,大傢伙回去之後,稍微思忖,隨後就要正式開工。”
大傢伙立刻答應,紛紛下去籌備。
而就在這幾天的時間裡,錢唐從北平趕來了。
見到了張希孟之後,立刻施禮道:“張相,太子殿下派下官進京,功德營的事情,交給了越國公負責。”
張希孟一愣,“越國公?他忙得過來嗎?”
“應該能忙得過來,他從長蘆鹽場借調了一個人。”
“誰?”
“江柯!”
張希孟眉頭再三挑動,到底什麼都沒說,胡大海,還真是慧眼識人。
“既然如此,你學問很紮實,就一起修史吧!”張希孟點頭答應。
錢唐卻又道:“張相,其實我還想推薦一個人。”
“誰?”
“此人的曾祖輩,在宋朝爲官,曾經加入文丞相的勤王大軍,作爲幕僚。他的父親曾經考取過元廷舉人。他本人的才學更是下官十倍。”
張希孟想了想,道:“既然是參加過文丞相的勤王大軍,倒是值得招攬。此人叫什麼名字?”
“叫吳伯宗!”
張希孟微微皺眉,“我怎麼好像聽過。”
“沒錯,他在應天鄉試,剛剛考了個解元!”錢唐道:“不知道張相能不能破格提拔!”
張希孟一笑,“咱們門下省最是講究規矩的地方,隨便破壞規矩可不行……這樣吧,先讓他去翰林院報道,當個檢討。然後咱們從翰林院借調,這樣就沒事了。”
錢唐連忙答應,“多謝張相,其實吳伯宗此人,早就仰慕張相學問,想要追隨左右。”
張希孟笑道:“一起修史,朝夕相處,公事爲重就好。”
錢唐再次答應,連忙下去了。
很快到了正式開工的日子,在所有修史的臣子當中,除了張希孟,宋廉,錢唐等人之外,其中還有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
此人名叫鮑恂。
宋廉跟此老關係非常好,特別向張希孟引薦。
鮑恂也笑道:“張相之名,老朽早就聽聞。昔年老朽考中元廷鄉試,未曾入仕。後來又考中進士,元廷召我入翰林,又未曾入仕。如今張相修史,老朽只求研墨伺候,還望張相恩准!”
張希孟大笑,“正要集天下之才,來修史書啊!”
正說話之間,突然郭英來了,他還帶着一卷聖旨。
“張相,陛下賜下金筆一杆,請諸位名家,用心修史,教化蒼生!”
聽到賞賜金筆,除了張希孟之外,都瞪大眼睛,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