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辦成一件事,一件關係到國計民生的事情,能那麼容易嗎?
鹽法的事情,張希孟早就醞釀了,朱元章也打過算盤,想要推動……而真正開始落實的時候,又是鹽場,又是商行,又是選派人才,理順朝政……足足幾個月時間,才換來了應天不算寬敞的幾家商行。
不過也就是這麼幾家商行,卻帶來了難以形容的衝擊。
百姓們從前一天的晚上就開始排隊了。
足足等了一夜,也絲毫不覺得疲憊。
略顯句僂的嵴背,格外堅強,每個人都翹首以盼,生怕是做夢一場。
終於等到了開門。
第一個老農,戰戰兢兢,遞過去一百文寶鈔。
裡面只是問道:“要多少?”
“都,都要!”
夥計略怔了怔,七文一斤,一百文可拿不了一個整數,不過既然要了,也沒有別的說的。
他立刻往口袋裡面裝,足足裝了十五斤,而後才遞給老農。
“扣掉袋子的份量,只多不少。”
老農已經聽不見他說的了,只是把口袋抓在手裡掂了掂,隨後又伸出黑黝黝的手指,沾了一點鹽,塞進嘴裡。
鹹的!
老農迅速咧嘴大笑,“真的,是真的!俺就知道,陛下不騙人!”
說完這話,老農歡天地喜地抱起口袋,連忙轉身,撒腿往家裡跑,身後的其他人,都露出羨慕的神色,嘖嘖讚歎。
這麼一口袋,過去差不多要一貫錢,最少也要五百文以上,現在好了,只要一百文,就能揹走這麼多!
太便宜了!
“我們也要!”
“快點吧,大傢伙都等不及了。”
商行的夥計們也不敢遲疑,他們最初還有點手忙腳亂,但是很快就找到了節奏,由於價錢低廉,老百姓完全是掃貨的心態。
後面的人,很少有拿一百文的,甚至有人乾脆拿一貫錢來買!
一百多斤鹽,很多嗎?
家裡頭十來口人,最多一年半就吃光了,現在這麼便宜,萬一以後沒有了怎麼辦?看似瘦小的身軀裡,蘊含着強大的力量。
哪怕只是婦人,扛個幾十斤的包裹,也沒有什麼困難。
大傢伙呼朋引伴,像是過年一樣,前來搶購。
不到一個上午,就有兩家商行扛不住了。
昨天忙活了大半夜,好容易搬過來的鹽,只是半天,就已經見底了。
趕快給方王爺送信吧!
“好傢伙!這是把大傢伙都憋壞了,趕快往城裡搬!”方國珍迫不及待,自己動手了。
既然要幫幫場子,那就要一幫到底!
可很快方國珍就發現往城裡運已經來不及了。要不乾脆就在碼頭開賣吧!
支起來攤位,準擺好秤,安排人收錢。
然後就可以賣了!
方國珍這一招還真管用了,實際上大傢伙到了傍晚的時候,乾脆不用秤了,只是拿手掂量一下,只要份量差不多就行了。
反正這麼便宜,幾文錢一斤,你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還等着什麼啊,趕快下手吧!
方國珍的大船,肉眼可見地空了。
他這回帶來的鹽,也撐不了幾天。
沒辦法,大傢伙太熱情了。
“賠錢賺吆喝誰都會,關鍵是這麼賣,有的賺嗎?”朱元章越關心着,他把張士誠叫來,開口就詢問道。
張士誠咧着大笑,“陛下,其實當年販私鹽的時候,我就不止一次想過,就這麼賣鹽!乾淨利落,童叟無欺,一斤足足能賺三文錢!”
“這麼多?”
“嗯!”張士誠笑道:“這還是扣除了商行的工人房租運費……一石鹽就能賺三百六十文,按照百分之十的鹽稅算,也有三十六文!”
朱元章眼前一亮,別看這個數不多,但是平均兩三個家庭,一年就要一石鹽,而眼前的大明,戶口近千萬,稍微算一下,就是一筆龐大的歲入。
而且朱元章敏銳察覺到,鹽價的下降,能帶來巨大的改變。
過去百姓每年交了田賦之後,就剩下一點口糧,能勉強維持吃飽,就已經很不錯了。
家裡頭沒什麼結餘。
正因爲如此,許多女人才會利用一切時間,做針織女紅,繡花刺繡,在家裡織布,男人也會養些牲畜,上山砍柴打獵,採集藥材,然後去換錢。
他們換來的錢,也就是買點食鹽。
可是當鹽價下來之後,不再是老百姓生活中最大的負擔,其他的事情,就可以籌備了。
比如蓋房子,比如娶親。
還有,成親的時候,是不是要買點紅綢子,添置點首飾?
你會發現,那些揣着寶鈔,過來買鹽的百姓,在發現了確實實惠之後,有不少人喜得轉頭就買二斤肉,或者弄一塊花布回去。
其他的鋪子都跟着喜笑顏開,撿了大便宜。順帶着生意好了許多,商稅也相應增加了。
整個應天,彷佛過節了似的。
百姓們歡天喜地,齊聲讚頌新的鹽法。
至少在應天,取得了開門紅。
而應天鹽價迅速下降的消息,通過報紙,迅速傳遍了其他各個州府。蘇州,杭州,松江……許多地方,都有百姓聯名上書,請求施行的鹽法,大傢伙都盼着呢!
陛下有事不能只是便宜了應天啊,那是天子腳下不錯,我們也是大明子民,陛下可不能厚此薄彼!
好傢伙,各地都嚷嚷着搶了起來。
朱元章同樣備受鼓舞,但是卻沒有着急,他足足忍耐了一個月。
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他要全面評估鹽法的效果,看看到底如何!
另外老朱還要等待,等待着更多的食鹽運過來。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新的鹽法,背後最大的支撐,就是質優價廉的食鹽,沒有這個,什麼都是白扯。
壓力落到了長蘆鹽場這邊,你們到底行不行?
張希孟可以很確定告訴朱元章,不但行,而且非常行!
現在這時候正是天氣變熱,日頭高照的季節。
最適合鹽場曬鹽。
爲了生產足夠的食鹽,彭早住招募了一萬多名鹽工,這還不夠,在最忙碌的時候,胡大海帶了三千多人,也加入了曬鹽的行列。
站在海灘上,就會看到一望無際的鹽田,當真是如同田地一般,星羅棋佈,一眼望不到盡頭。
一夜海風之後,鹽池的底部盡是雪白的結晶。
只要看到這一幕,誰也不會認爲鹽是個稀罕物。
相比起用汗水澆灌出來的莊稼,生產食鹽要容易多了。
海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一個夜晚,就能弄出幾百萬斤的粗鹽……繼續過濾加工,做成精鹽,長蘆鹽場一天就能裝好幾艘萬石大船。
這麼容易獲得的東西,居然賣了這麼多年的天價的,老百姓也實在是吃虧太大了。
不能等了,可以向外推動了。
朱元章召集所有在京重臣,宣佈推廣新的鹽法。
面對這個結果,中書省根本無從反對,也沒法反對。
只是稅務部略有些想法,胡惟庸覺得是不是可以把鹽稅納入稅務部範疇,由他們統一徵收?
朱元章冷冷道:“鹽稅暫時走長蘆鹽場的賬,咱和北平都司,各佔一半的股,有多少稅,多少分紅,自會算清楚的,到時候由內帑撥給國庫,你們暫時不用操心了。”
胡惟庸訕訕答應。
一句話,算是打消了稅務部的念頭。
不過胡惟庸的這番話,卻讓其他人感覺到了不妙。
這孫子不會反水吧?
只要把稅收轉給他們,這傢伙就要背叛大傢伙?
無恥之尤!
應天朝堂,種種情形,不需要多說,有朱元章鎮着,想出事情都很難。
可離開了應天,似乎就出了麻煩,首先出問題的竟然是蘇州。
朝廷向蘇州運送食鹽的隊伍,遭到了一羣人圍攻,他們自稱是蘇州本地鹽鋪的,朝廷這麼幹,是不給他們活路,他們也只有拼了,要不把食鹽拿回去,要不就要了他們的命!
雙方對峙了許久,幸好有兵馬趕來,纔算是驅散了人羣,把食鹽弄到了蘇州城。
可隨即就傳出來消息,說是誰敢幫忙賣鹽,就等着倒黴吧!
剎那之間,鹽雖然運進來了,竟然沒有地方銷售,簡直咄咄怪事!
“蘇州,又是蘇州!咱早就說,上一次先生太手軟了,沒有殺乾淨,現在這幫人又跳出來作祟了。”
朱元章氣哼哼道,馬皇后同樣眉頭緊皺,論起來,她對鹽法的關心程度,一點不下朱元章。
因爲這個鹽法可是有太子參與的,也算是朱標的功勞。
如果砸在了手裡,豈不是有損太子名聲?
“重八,先生思慮周全,新的鹽法自然是好的。以你的手段,朝堂之上,也沒誰敢明着反對……可出了應天,不過幾百里,蘇州就敢明目張膽反對鹽法,確實是不能姑息!”
連馬皇后都覺得要出重拳了,朱元章也不會客氣,調拱衛司的人,立刻抓人。
可就在朱元章打算行動的時候,又從蘇州傳來了消息……就在食鹽運到蘇州的第二天,突然出現了一羣女工,數量超過了五千人。
她們分成各隊,三五十人一組,配合着朝廷兵馬,斷然出擊,一個晚上,足足抓捕了七百多人。
這裡面既有那些鬧事的,又有背後慫恿的,然後全都送到了拱衛司周惠娘那裡。
這還不算完,由巾幗紡織廠的女工牽頭,在蘇州城設立了二十處食鹽商行,直接開門銷售。
她們設置了最高購買數量,要求不許重複購買,買了食鹽之後,也不許高價轉賣,只能自家吃。
這幫女工組織的竟然比應天還要好,這下子把老朱整不會了。
要是每個城市都有這麼一羣熱心腸,又能幹的人,那該省多少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