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孟的馬車,終於出了蘇州城,再擡頭看去,朝霞漫天,紅日初升,澎湃的心情,竟然沒有絲毫減弱,恰恰相反,張希孟看到了無窮的希望。
張相車馬進蘇州,士誠王氣黯然收。
高門大戶竹竿上,十萬織工盡出頭。
誠然,張希孟還有太多的事情,來不及做完。不過他這一次蘇州之行,確實已經砸碎了一箇舊世界。
新世界尚在快速形成當中。
首先依舊是避不開的土地問題……同樣的均田,到了蘇州這裡,情況又發生了變化。在起家之初的淮西,儘可能給百姓好處,因此有免稅的口糧田;渡江之後,爲了保證糧食供應,限制了桑麻田的數量。
苗部分田的時候,保留姑娘田。
到了中原,雖然依舊要均田,但是第一步卻是重建村社,集中力量,恢復民生。讓家家戶戶有能力自己完成土地耕種,然後再說別的。
總而言之,因地制宜還是最緊要的一條。
現在到了蘇州,這裡的人口稠密,土地肥沃,產出自然是極其豐厚的。
而且那些絲綢大戶霸佔了土地,改種桑樹,養蠶繅絲,全都要佃戶幹活……其實說穿了,佃戶,織工,他們自己就能完成生絲生產,原料供應,紡成絲綢的過程。
只不過桑農是分散的,織工除了一雙手,別無所有。
整個過程被大戶把持着,他們壓榨桑農,極盡盤剝,又狠狠欺壓織工,自己不用幹什麼。技術革新,鑽研市場,人才培養……這些事情他們統統不幹,甚至連稅收還要逃避,就是靠着豪門士大夫的權柄,撕扯下最肥最厚的利潤,完完全全就是寄生的大蠹蟲。
而眼下張希孟剷除了相當數量的大戶,又把地方的混混潑皮除掉了許多,等於把這個龐大蠹蟲,還有深入地方的觸角悉數揪出來,碾碎,扔進臭水溝。
接下來就要看百姓們怎麼重新恢復生產,把斷裂的產業鏈條給彌補起來。
桑田分給了家家戶戶,分散的小農,不但產出來的生絲良莠不齊,而且會把交易成本提升到一個難以承受的地步。
所以在地方上,必須把桑農組織起來。
田是歸你了沒錯,但生產出來的生絲,必須符合標準,而且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生絲,必須統一出售。
這就需要桑農推選自己信任的人,同時朝廷還要通過常平倉,掌控桑農。
固然不能靠着糧食,盤剝桑農,但也不能縱容桑農,囤積居奇,哄擡生絲價格,把作坊弄得活不下去。
所以說,你想要玩工商業,就要把方方面面都想到,做出妥善安排,才能避免出現各種問題。
不然的話,就任由豪強大戶,野蠻生長,玩羊吃人的那一套,逼得成百萬的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想來也不是願意看到的。
而且別忘了,這裡是中原大地,華夏子孫。農民起義最多的地方,你敢這麼玩,分分鐘就給你再來一次紅巾大起義。
畢竟龍的子孫,不是上帝溫順的綿羊……
但是有一點卻是很明白,這是一次徹底的洗牌,新的利益分配中,拿到了土地的桑農,佔據了主導地位,至少可以拿到七成利益。
徹底擺脫大戶的掌控,不但可以過上溫飽的日子,日後還會有更多的可能。
沒準這些桑農之中也會有人建立作坊,自己織絲綢,自己印染,自己販賣,發展成新的絲綢巨賈。
毫無疑問,張希孟是樂見其成的。
在另一邊,還有個問題,就是那幾個完全交給織工的作坊,他們到底能不能經營下去,這也是個巨大的問題。
畢竟已經很多大戶放出風聲,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一羣娘們把事情辦成了,不然的話,咱們哪裡還有臉面混下去,乾脆全都跳白茆河算了。
蘇州城剩餘的大戶,包括許多看熱鬧的,都巴不得這些女工狠狠摔個大跟頭兒,甚至是女工的家人,也都站出來,勸說女工們,回家算了。
別出來拋頭露面,有傷風化不說,你們哪懂經營啊,萬一幹虧了,還不是要連累家人,往後家人都跟着倒黴。
收手吧,你們不行!
就在這麼一片質疑聲中,張希孟站了出來,在返回應天之際,告訴女工們,他相信大傢伙,織工並不卑賤,一定可以成功。
說實話,聽到這些話之後,幾乎所有織工都哭了。
據說當初就是張相主張給女子授田,而且支持女子入學,又贊同女人入朝爲官。張相的夫人就是第一個女官,這一次來蘇州的拱衛司千戶周蕙娘也是女官,那些從大明過來的官吏中,也不乏女人。
既然她們都能幹得很不錯,憑什麼我們就做不好?
沒道理啊!
“姐姐妹妹們,大傢伙都站起來!咱們必須商量一個辦法出來,拿出個妥當的主意,把作坊辦好,讓瞧不起咱們的人,刮目相看!”
其餘女工在短暫的悵然之後,也紛紛握緊了拳頭,咬着牙關。
無論如何,也要幹成這事!
女工們湊在一起,首先盤點了一下情況……原來的大戶老爺已經被張相殺了,那些工頭,監工,爪牙,打手,也都沒了。
沒人再用鞭子抽打她們,也沒人想盡辦法壓榨搜身,逼着她們幹活。
人不是畜生,用不着鞭子抽。
只要有利可圖,能過得更好,誰願意當牛馬?
按照約定,這個作坊一半的股是歸朝廷的。
織工只有一半。
女工們經過商議,決定拿出其中三成,平均分給每一個人,至於剩下兩成,按照貢獻大小,酌情分給有功的人。
解決了利益分配的問題,大傢伙的幹勁兒瞬間就上來了。
當了這麼多年織工,不乏心靈手巧的,不但能織出最好的絲綢,甚至也會擺弄織機。
因此挑選出幾個織工,讓她們專門負責維護織機。
剩下的人裡面,推選出人品技藝都好的,擔任領隊,負責帶着大傢伙上工。
一番安排下來,幾乎每樣事情都有人負責,瞬間井井有條起來。
所謂的管理,也沒有什麼難的。
只不過接下來的事情麻煩了,要想讓作坊運轉起來,還需要原料,也就是生絲,購買生絲就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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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都是大戶出錢,或者乾脆大戶自己就有桑田,可以直接弄到生絲,她們只管織綢就是。
現在沒有了大戶的錢,要怎麼辦?
誰能給她們弄到生絲?
在發愁了三天之後,女工終於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這裡面不是有一半的乾股歸朝廷嗎?
咱能不能跟朝廷借錢,先把生絲買過來,等賣了絲綢之後,賺了錢,再還給朝廷……
“按理說咱們是不該借錢,借了錢欠了人情,就永遠都還不清了……可這次張相幫了咱們這麼多,本來就還不清了,而且朝廷不是以前的張士誠,真心願意咱們好,大傢伙的腦筋也該轉轉了。”
經過了一番商討,沈如蘭帶領着三個織工,找到了周蕙娘。
畢竟讓她們直接去找衙門,跟那些官吏談,還是有點爲難了。
幸好有周蕙娘在,拱衛司尚且要繼續協助懲辦城中的罪犯,沒有回京……聽到女工們的困難,她忍不住笑了。
“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也是朝廷的生意,總不能經營不下去吧!放心吧,張相其實挺鼓勵借貸的,他在開封的時候,就主張給村社貸款,幫助農戶恢復田畝,耕種土地。現在幫着你們恢復作坊,自然也是天經地義。”
沈如蘭默默聽着,頻頻點頭,卻又道:“話雖如此,可我們到底不能只靠着朝廷。這一次借了錢,等有了賺頭兒,我們自己就能經營下去,日後還要多給朝廷交錢纔是。”
周蕙娘笑呵呵道:“這話說得好,咱們女人想要得到人家的尊重,必須拿出真本事,堂堂正正,不能靠施捨。作坊交到了咱們手裡,就要幹得比別人好,每年上繳的錢比其他作坊多,織出來的絲綢行銷天下,名揚四海!這纔是咱們的真本事!”
沈如蘭連忙點頭,半天之後,她們就以年利一成五,從銀行拿到了一筆三萬貫的鉅款!
多年之後,沈如蘭還記得揣着這筆錢的心情,整整一夜,她沒有回家,而是跟三個姐妹一起守在作坊裡,大傢伙懷抱着寶鈔,生怕長了翅膀飛走。
她們連眼睛都沒眨過,天剛矇矇亮,就動身去鄉下。
值得一提,向來柔弱的她們,竟然找了把菜刀,帶在了身上。
如果有誰敢來搶錢,或者幹什麼事情,她們是真的會玩命的!
反正我們都活不下去了,大不了魚死網破!
不過事情其實很順利,周蕙娘是個心細的人,她也清楚女人出來做事的難,因此她安排了人員,幫着沈如蘭她們去了常平倉,購買了一批生絲。
懷着忐忑的心情,把生絲弄回了作坊,大傢伙的眼睛都是亮的!
生絲她們見得多了,成天擺弄,唯獨今天的生絲,卻是屬於她們自己!
“大傢伙都聽着,咱們的作坊是死是活,就看這一次了……拿出一萬分的心力,可不許糟蹋了!”
正在這時候,周蕙娘又來了,她開門見山,“告訴大傢伙個好消息,過些時候,宮裡負責採買的人就會過來……能不能成爲御用的佳品,就看你們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