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孟扶着太陽穴,腦殼很疼很疼。
錢用壬雖然很蠢,但是他很聽話,尤其是當他一心討好張希孟的時候,那就更不用多說了,對待高麗,絕不會客氣。
可問題是爲什麼會有那麼多人,覺得應該對待蠻夷懷柔,或者說他們覺得,只要對待別的國家好,就能換來同等回報?
這種想法毫無疑問是可笑的,可偏偏又有那麼多人深信不疑。
如果不弄清楚緣由,徹底從根源上解決問題,會很麻煩的。
畢竟當下靠着他,靠着老朱坐鎮,下面人還不敢反駁,只會乖乖做事,但光靠着個人肯定不行的,多強大的個人,都會有扛不住的那一天。
唯有形成強大的社會共識,得到足夠的支持,興許纔有希望。
只是要怎麼講,才能把這事情說明白呢?
張希孟又開始了搜腸刮肚……他覺得自己需要乾的事情非常非常多,除了物理化學之外,還要關注外交,要努力寫書,要教育培養人才,改變天下人的腦殼,灌注進去全新的思想。
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就在張希孟思索的時候,有人登門了。
“張相,沒有打擾吧?”毛貴戰戰兢兢地問道。
張希孟看到了他,忍不住一笑,“毛將軍,你有什麼事?莫不是學業的事情?我看你通過了考試啊!”
毛貴的臉很黑,也很尷尬,“張相,在下確實通過了考試,只是,只是我家三個小子,考得都比我好。”
“那,那不是好事嗎!”張希孟不解道:“父子同考,全部通過,三個兒子,青出於藍。我說毛將軍,該你請客,我要吃席啊!”
毛貴哭了,“張相,我最初也是這麼想的,直到我家那三個小子跟我說……他們跟我說,讓我努力點,萬一在學堂還落到後面,可就不好了,會讓他們覺得很丟臉。”
張希孟翻了翻眼皮,突然笑道:“毛將軍,我恐怕你不是在意這幾句話,而是在乎這幾句話會真的應驗吧?”
瞬間,毛貴老臉漲紅,無言以對。
要是小孩子調皮,說兩句過分的話,毛貴不會在意,他對孩子還是很有耐心的。
現在的問題是這幾個小兔崽子,說的話很可能會變成真的。
畢竟三十不學藝,毛貴這個年紀,已經不適合當小鎮做題家了。他能通過考試,純粹是經驗所致。
如果繼續學下去,毛貴覺得自己未必能進步多少,倒是幾個兔崽子,會突飛猛進。
到時候很可能出現他這個當爹的,要讓孩子給他補課。
或者乾脆他不合格,留級了,兒子們在他前面畢業……要是那樣的話,毛貴覺得自己可以死了算了。
這日子沒法活了,他是怎麼想的,竟然要來讀書?
讀書也就罷了,不該讓那三個兔崽子也上學。
父親尊嚴,家長的臉面,迫使毛貴不得不來拜見張希孟,甚至希望張希孟能幫忙,走走後門……
“張相,你看這樣行不?我自會盡力讀書,但是到了考試的時候,對外宣佈一個成績,保證我能比那幾個小子好就行!”
張希孟直接給了毛貴一個大白眼,“雖然我很理解你爲了維護父親尊嚴的想法,但是這種歪門邪道,非常不合適,也會帶壞學堂風氣,我是無論如何,不會幫你作弊的……而且你要是沒有那麼本事,在分數造假,學堂的人提出挑戰,你會露餡的。”
毛貴面色悽苦,他對天發誓,當年指揮北伐,和元廷浴血奮戰,也沒有今天這麼艱難過。
“張相,你一定要幫幫我啊!”
張希孟深深吸口氣,努力想了想,低聲道:“毛將軍,事到如今,只能在專業上下手了。雖然學堂前幾年是基礎課,但是每個學科對基礎課的要求不一樣。你現在比較弱的,估計也就是算學一類的。其他能夠死記硬背的,應該問題不大吧?”
毛貴繃着臉,無奈道:“張相,你不知道,我們家那三個東西,還挺聰明的!好些文章,順兩三遍,就能背下來,我,我怕是不行啊!”
張希孟無語了,這恐怕是第一個發愁孩子太聰明的爹!而且連死記硬背都不行,估計毛貴是真不行。
他大概率是會被三個兒子壓在身後,父綱不振,臉面全無……回到家裡,兒子們就會問他,你有什麼不會的東西,快來問問我們,老師留的作業寫了沒?千萬別再罰站了……
那個畫面太美了,張希孟一想都忍不住想笑。
最後實在是憋不住了,當真捧腹大笑起來。
毛貴也挺不好意思,只能無奈乾笑。
過了一會兒,張希孟突然停下笑容,想起了一件事。
“毛將軍,其實吧,你也是有優勢的……我問你,爲什麼把一些驕兵悍將甩去高麗,就能放心了?”
毛貴略微沉吟,這是張希孟要乾的,他倒是沒這麼想,不過現在看來,也是可以理解的。
“高麗人,不沐王化,又不是中原漢人,華夏子民。苦一苦他們,也沒有什麼不妥的。”
張希孟含笑點頭,“這就是了,由此是不是能得出一個結論……內外有別!”
毛貴道:“確實如此。”
“那既然內外有別,又該如何處理對外的事務?毛將軍有什麼想法沒有?”
毛貴略沉吟,試探道:“是要對蠻夷用武?讓他們知道上國的厲害?”
張希孟淡然一笑,“假如武力不夠,又或者耗費太大,承受不住呢?”
“這……這我就不知道了。”
張希孟笑道:“毛將軍,這事情不算複雜,說到底就是一句話,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而這個一心,就是利益!”
“利益?”
“對!就是國家利益!”張希孟直接破題。
毛貴不由得打起精神,上身微傾,認真請教道:“張相,能不能說得更仔細一些?”
張希孟笑道:“我們喜歡說家國天下,以家比國……其實這是有嚴重缺陷的,這麼說會帶來很多問題。”
“家和國到底是不一樣的,原因就在於家人之間,畢竟有着血緣至親,彼此是自家人。所以在對待家庭的問題上,更應該傾向於德治,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尊重,家庭和睦。但是到了國家,彼此之間,就失去了親緣關係,變成了陌生人。既然是陌生人,就不可能隨便委屈自己,成全別人。因此發生了爭執,就會更多選擇打官司,靠着王法來解決問題,所以在國家治理上,更該看重律法!”
毛貴連連點頭,“的確是如此,張相見解高明。”
張希孟一笑,“既然如此,那跟外國又該如何打交道呢?就比如我們和蠻夷之間,該如何處理關係?我們之間,只怕連最基本律法都沒有,說話靠的是這個!”
張希孟舉起了拳頭,毛貴看在眼裡,突然心中一動,當真是明白了一些東西……其實張希孟講的並不複雜,邏輯也簡單明晰,但是卻長久以來,很容易被人忽視。
就像針對蠻夷,覺得要厚賞,要收服人心,這也不能說錯。但這是朋友之間的相處之道,你對我好,我對你好。
進而國家之間,往往不是這樣的。
國家追求的是利益。
既然是要利益最大化,那就應該是拼命讓你對我好,然後好處我全吃了,卻不付出任何代價,這樣才最划算。
事實上,許多小國,都是這樣的。
畢竟你和他們談禮尚往來,談尊嚴國格,都太奢侈了。誰知道國家明年還能存在不,趁機大撈一筆,就算到了國破家亡的那一天,口袋裡有錢,也可以想辦法。
歸結起來,儒家士大夫,用仁義這一套道德,指導對外交往,其實是大錯特錯,南轅北轍的。
這倒不是說對外面一定要疾言厲色,揮舞大棒,動不動就喊打喊殺。
而是說仁義道德,沒法真正約束國家和國家之間的行爲,必須靠着強大的武力做後盾才行。
張希孟和毛貴仔仔細細談了一個下午,總算是把他的想法,跟毛貴徹底溝通明白了。
“毛將軍,回頭你寫一篇文章,交給我修改一下,然後以咱們倆的名義,發表出去。算是我們對高麗問題的共同看法。”
毛貴大驚失色,慌忙擺手,急得紅了臉,“張相,我,我怎麼能和張相一起寫文章,我,我不配啊!”
張希孟擺手,“毛將軍,你能以國事爲重,配合山東紅巾整編,功在大明,天下仰德。你有心求學,更是讓人欽佩。但是要真的讓你和孩童們一起上學,在課堂裡背書。那就是我不知通融,不會做事了。”
張希孟又道:“毛將軍,你也別覺得跟我寫一篇文章,佔了我多大便宜,從今往後,你要留心研究四夷的情況,把他們琢磨透了,分析明白了。這樣才能協助朝廷決策,維護大明的利益。”
張希孟語重心長道:“下次再遇到這種事情,我不想聽到禮部那些蠢貨講什麼仁義待之,講什麼厚往薄來,咱們大明的家底兒不多,經不起他們這麼出賣!畢竟這都是民脂民膏啊!”
毛貴深深吸氣,終於點頭,“張相,學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