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孟盯着清單,看了又看,臉上浮現出欣慰的笑容。四百萬貫寶鈔,對他來說,還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錢。
但是朱英能幹出這個成績,足以讓張希孟滿心歡喜了。
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朱英不算寬厚的肩頭。
“小子,你知道大哥對你這次嶺南之行,抱了多大的希望嗎?”
朱英渾身一振,他想說什麼,但是滑倒了舌尖,竟然只是頷首,微微嗯了一聲,一如當年蜷縮着張希孟身邊的小可憐。
臭弟弟變乖巧了。
張希孟感嘆道:“朱英,我前面給你說的那些,差不多是術的範疇,現在再給你說點大道理吧!你說我爲什麼不願意在江南等地,發展工商業?”
朱英依舊沒有回答,只是低着頭,默默聽着。
“因爲工商和農業的模式是天然衝突的。農民求穩,講究自種自吃,自給自足。而商人則是四處逐利,借雞生蛋,靠着差價賺錢。農業一年收夏秋兩稅,商業要天天徵稅,要有無數的管理,和商人勾心鬥角,才能把錢收上來。而且工商業往往以農業爲原料來源,工商大興,就要從農業搶奪勞力,而且還是十五六歲往上,三十歲往下的最優質勞動力。”
“蠶絲、棉花、茶園、礦山……如果真的放開了,錢倒是賺到了,可糧食的缺口怎麼辦,這一兩千萬人怎麼辦?在這個世道,是有錢就能買到糧食嗎?就算買到了糧食,又如何確保能順利發下去?如果在江南不種水稻,種上了桑樹,多產絲綢,充實國庫,結果會是什麼?只怕還沒等國庫充盈,先流民遍地,百姓造反了!”
“所以在人口稠密的地方,斷然不能大舉鼓勵商業發展,甚至必須打壓工商,才能保持天下的安穩。儒家歷來講究重農抑商,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或者乾脆說,他們就是基於對現實的認識,拿出來的最穩妥辦法!”
朱英大驚失色,忍不住擡起頭,傻傻看着張希孟。
大哥自成一家,闡釋歷史,重定綱常……爲什麼會認可儒家?
這完全說不通啊!
“朱英,最穩妥的辦法,卻不一定是最好的主意。從秦漢到現在,經歷了多少次輪迴?儒家士人一再碰壁,卻不肯另外尋找新路,這就是我鄙夷他們的原因所在!”
“中原之地行不通,別的地方也不行嗎?均田這條路,只能讓百姓們吃飽,想要國富民強,還差得太多。而且一旦天下太平之後,人丁繁衍滋生,要不了幾十年,兩三代人,就能把土地悉數霸佔,產出的糧食,只怕連填飽肚子都不能夠!我推行均田的時候,不是沒人說過這些,我也不是不清楚。但是又能怎麼辦?幾十年後的事情,總還有時間解決。如果不推行均田,就連當下都過不去了。”
“再有,朱英你想過沒有,爲什麼要推行教化?讓學童上學?”
朱英愕然,“是讀書明理嗎?”
“也對!但是可以從別的角度來看。上學是需要成本的,是生一堆孩子,在土裡刨食,還是少生幾個,把他們培養成才?這是可以商討選擇的。興學的直接效果自然是培養人才,卻也能緩解一些人和土地的壓力。不過這些還不夠,我們需要尋找到更好的辦法才行。”
朱英目瞪口呆,他越發感覺到大哥的思慮深邃,用心良苦。
“這個辦法就是嶺南嗎?”
“差不多吧!工商業縱然有不少後患衝擊……但是有一樣是誰也不能迴避的,工商業是真的賺錢!哪怕是最保守的士大夫,他們也懂得靠着工商致富的道理。咱們想要富國強兵,肯定是離不開工商業的。”
“既要利用工商的優勢,又要避免帶來的衝擊……伱說該怎麼辦?”張希孟笑呵呵問道。
朱英呆呆目視,良久握緊了拳頭,“我懂了,所以要把心思放在嶺南。”
“對!嶺南眼下還是地廣人稀,而且海外商賈雲集廣州,發展工商的條件比起其他地方好很多。而且天高皇帝遠,在那個地方,對官職的敬畏不是那麼重。要不然你去山東瞧瞧,哪怕在衙門裡當個尋常書吏,也比腰纏十萬貫要威風。”
張希孟笑呵呵道:“咱們這幾次科舉,除了治下人才之外,外來最多的,就是山東的。所以我給你講的百萬銀兩的故事,還有個前提,就是普遍追逐財富,普遍推崇富人,這些能行得通。你懂了嗎?”
“懂!”朱英很認真道:“大哥,我現在全都清楚了,我也沒有想過,竟然肩負這麼大的使命……不過大哥放心,既然落到了我的頭上,我就不會退縮,絕對盡全力辦好!”
朱英格外認真,張希孟欣慰點頭,或許這就是自己寵溺這個兄弟原因吧!
張希孟將這張清單推還給朱英,笑道:“這四百萬貫,看起來不少,但實際到了用的時候,捉襟見肘,算不得什麼。你還要學會利用嶺南商人,乃至海外商人財力。辦工場、作坊,建立商行,組織船隊,和海外通商……需要土地,就朝着周圍下手,專門找皮薄餡大的軟柿子捏。缺人了,也從他們身上下手,你明白我意思吧?”
“明白!”
朱英乾脆答道:“大哥,其實我一直不敢說,你要是派別的人去,尤其是那些自詡一肚子才學的,他們之中,能真正辦事的人不多。但是到了我手下,那就不一樣了。有多少爲了錢財,能夠不惜一切的!實不相瞞,現在就已經有人動身去探查情況了。聽大哥這麼一講,我的膽子更大了。是不是周圍的一些地方,我也能下手?用不着客氣?”
這小子一副歡呼雀躍,迫不及待的模樣。張希孟算是看透了,這個臭小子肚子裡不知道憋了多少壞呢!
“朱英,我也提醒你一句,別的事情可以胡來,但是海南的黎族你可要小心安撫,無論如何,別給我鬧出亂子來!不然你乾爹都未必保得住你!”谷鄩
朱英一怔,大哥好像不是在撒謊啊?
他想了想,突然笑了,“大哥,我是去求財的,不是去找死。我要是真的傻到了橫踢豎卷,得罪了一圈,我還不如自掛梅嶺關上呢!放心吧,我明白的,去了嶺南,要先確定誰是朋友,誰是敵人,可以拉攏合作的是誰,必須要剷除解決的是誰……反正就算我看不清楚,不是還有龔伯遂那些人嗎!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我會聽建議的。而且我還會定期給大哥寫信,遇到了什麼事情,我就請教大哥,你想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子了,事情我必定能辦好的!”
張希孟點了點頭,卻還是忍不住嘮叨,“我只能幫你個大略,而你現在說得好聽,到了地方,又未必會如何!總而言之,你要知道,自己是做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要有遠見,又要足夠謙卑。要把自己放得低一些,把事情想得周全一些。”
堂堂張相公,不厭其煩,就像個老媽子似的,反覆叮嚀,把各種道理,掰開了揉碎了,反覆和朱英講。
尤其難得,朱英竟然沒有厭煩,而是仔仔細細聽着,半點不敢放過。
到了最後,朱英才道:“大哥,我就要走了,按理說你的事情,用不着我擔心。但我見你遲遲沒有婚配,只是孤身一人,前些時候又病了。我真怕沒人照顧你。答應小弟,娶個好姑娘,等我回來的時候,好抱大侄子!”
難得,張希孟老臉微紅,不過他到底沒有駁斥什麼,而是稍微點頭。
“我會琢磨的。”
見大哥聽進去了,朱英大喜,他笑嘻嘻道:“大哥,頭些年我偷領了你那麼多俸祿,都怪小弟不懂事,你這就要成親了,也不能沒有錢花。我給你準備了點。這可不是還賬啊!咱們兄弟之間,談這個就見外了,就當是我提前出的份子錢,一點小意思。”
張希孟微微點頭,卻也沒當回事,朱英給他一個信封,張希孟就讓他放在桌上。
“我跟你說得這些,還要整理一下,寫成奏疏,遞給你乾爹。你也稍微準備一下,不要手忙腳亂的。”
朱英答應,轉身去了。
在另一邊,有關刑名法務特科的考試也結束了。
不得不說,這一科還真考出了不少臥龍鳳雛。
李善長的兒子就不用說了,壓線過關,考了個倒數第二,比當初的江柯還慘。
不過他也不用在意,因爲倒數第一的更有名氣,他是越王方國珍的兒子方關!
在得知兒子過關上岸之後,方國珍那叫一個高興啊!
愣是大擺宴席,還是流水席,不管是達官顯貴,還是城裡的百姓,路過就來吃,要的就是個氛圍!
“咱老方家,可算出了個文武全才了!”
值得一提,馮國用的一雙兒女,居然一起通過考試,也加入了朱英的團隊,一切南下。
而此前商業特科的那幫人,也抽出了一些,包括江柯在內,也都跟着朱英南下。
這是個集合了整個大明精華的一羣人……商業、法務人才齊備,還有一大羣臥龍鳳雛,外加上文武重臣的子弟。
他們全都匯聚到了朱英身邊,這回大傢伙都懂了。
應天一條街,打聽打聽誰是爹!
咱西平侯纔是紈絝之首,羣賢第一人啊!
這麼一大幫人,浩浩蕩蕩離開了應天,張希孟並沒有去送,是不關心嗎?也不是,話都說了,再浪費唾沫就沒意思了。
男人之間,到底要乾脆一點。
不過話是這麼說,張希孟還覺得空落落的,他把要給朱元璋的發展工商的建議寫完,就準備歇息一下,卻突然發現了朱英留給自己的信封。
“這臭小子,偷了自己那麼多俸祿,他能還幾個錢呢?”
張希孟隨意撕開,結果從裡面掉落一張票據,撿起一看,張希孟頓時揉了揉眼睛。
“竟是……三十萬貫啊!”
張希孟的手不自覺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