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攏人心,凝聚力量,上下同欲,萬衆一心……這是朱家軍快速發展,克敵制勝的核心關鍵。
面對着元廷大軍,張希孟鼓搗出了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的綱領,成功團結了朱升、劉基、宋濂等人。
加上靠着均分田畝的主張,贏得的百姓支持,構成了朱家軍的基本盤。
接下來要把朱家軍做大做強,除了對外用兵之外,還要有宣傳,有爭取,要贏得更多人心。
江西和湖廣,都是彭黨活躍的範圍,彭和尚雖然戰死,但是名聲猶存。彭黨門人,依舊在天完佔據一席之地。
這篇文章要怎麼做,才能把這些人也成功納入朱家軍的體系,讓他們心服口服,替朱家軍奮戰到底……授予土地,給予種種待遇,這是物質的基礎,而把道理說透,這是人心的關鍵。
張希孟去了廟宇一趟,和老漢聊了許多,又看了百姓祭祀,香火不絕……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其實對待相當多的人,尤其是歷史人物,很難求全責備。縱觀千百年歷史,又有幾個完美無缺的人物?
總不能只有無可挑剔的人,才能成爲英雄吧?
甚至說有些人算不得英雄,甚至不該被視作正面人物,但是當他們做出某種決定旳時候,就該被認可……
秦有暴政,所以陳勝吳廣,揭竿而起。
漢末吏治混亂,天子昏庸,宦官猖獗,所以有了黃巾起義。
怎麼看張角這些人?
他們的道術當然是假的,他們聚攏百姓的手段,也未必那麼妥當……但是在那個關頭,他們站了出來,並且展開了抗爭,終究沒有束手待斃,難道不該被稱讚嗎?
甚至由此也能站在一個比較客觀的立場上,去看武悼天王……胡人禍亂中原,肆意殺戮,尤其是後趙石虎,殘暴程度,簡直令人髮指,對待親生兒子,挖眼斷腿,割舌剖腹,挫骨揚灰,果然畜生之君。
內外六夷,敢稱兵杖者,斬!
你能視百姓如草芥,我又如何不能血腥屠戮,瘋狂報復……生死關頭,存亡之間,抽刀相向,總好過坐以待斃。
所作所爲,無非乞活!
至於是非對錯,自有後人評說。
總而言之,子孫後世,面對鐵蹄屠戮,山河破碎,生死存亡……到底不能屈膝投敵,甘心順從。拿起長刀,握緊棍棒,有一口氣,便要爭一分,有一滴血,便要出一分力。
不論如何,必須有人奮起反擊……只有戰鬥,只有不屈,纔有資格討論方法的好壞,措施的對錯,從而吸取經驗,不論成敗,都是後世子孫的一筆寶貴財富。
可若是誰都不敢反抗,一個個屈膝投降,順從認命……亡國絕史,文明斷絕,便是連反思歷史的機會都沒有了。
文章做到了這裡,張希孟已經把握住了關鍵精髓。
方臘靠着摩尼教起義,彭瑩玉宣揚彌勒降世,韓山童講明王重生……手段談不上多高明,立意也不甚高遠,甚至他們的行爲也和自己所言出入很大,的確算不得英雄好漢。
但是面對一個餓殍遍地,無法生存的世道……又能怎麼辦?
絕不逆來順受,絕不坐以待斃,拿起刀槍,去戰鬥,去拼殺。
低頭了就是百分百的絕望,昂首戰鬥,還有那麼一線生機……能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史冊上,供後人評頭論足,就已經成功了。
畢竟更多的人,都變成了路邊的白骨,變成了野獸的腹中餐,如蒿草一般,無聲無息……
張希孟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麼,爲什麼這個文明能夠源遠流長,爲什麼能夠生生不息……因爲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把不屈的火焰。
沒有誰是天命之子,只不過面臨一次次的危機,一次次的生死關頭,有無數人點燃了自己的火焰,發出自己的光明……其中九成九的人,都死在了反抗的路上,只要那麼少數的幸運兒,才能走到最後,在絕望中,走出一條崎嶇的路。
而就是這麼少數的幸運兒,已經足以把衰微的國運拉回來,讓這個古老的族裔延續生存,涅槃重生,不死不滅……
張希孟很想揮動大筆,把這些東西全都寫在紙上,但他終究沒有這麼做,而是在反覆推敲之後,張希孟換了個角度。
他站在了歷代帝王的視角,去看待山呼海嘯的農民起義,去直面層出不窮的反抗……這裡面有高明的,也有拙劣的,有人覆滅了一個王朝,也有人連村子都沒出去,就被擒殺。
但歸結起來,誰又能說下民易虐?
誰又能小覷這些草根小民?
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上天又有什麼難欺的?
蒼天從來無眼,不辯賢愚,不分忠奸,哀哉可憐!
真正不可欺的人心,是螻蟻一般的生民百姓。
一粒一粟,盡皆民力。一喜一怒,人心難欺!
再看張希孟修改過的十六個字,果然境界高明瞭許多。
口中食,身上衣,皆自百姓。
天下萬民,一怒長江嘯,一喜黃河清。
順天應人,尊奉人心,纔是一國的根本!
“上位,老臣以爲每個衙門,都該放這麼一座石碑,警戒百官,提醒後人!”
朱升帶頭提議。
很快就有幾個官吏紛紛站出來,表示贊同。
令人意外的是,朱元璋站在石碑前面,端詳着這些字,竟然沒有立刻答應,反而擰着眉頭,若有所思。
難道朱元璋不喜歡這十六個字?
這麼長時間了,老朱還是第一次否定張希孟的建議。
難道說吳王要君臨天下,看不得這些逆耳忠言?
大傢伙互相看着,心驚肉跳,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就在大傢伙快要憋死的時候,朱元璋總算開口了。
“張先生,咱覺得有兩個字不好。”
張希孟一怔,忙躬身道:“請主公明示。”
老朱頓了頓,笑道:“也不是不好,是你有所保留,不方便寫出來……就讓咱給你改改吧!”
說着老朱伸手,大聲吼道:“取筆墨!”
郭英答應,連忙將一支大筆送到了朱元璋手裡。
老朱昂然闊步,到了石碑前面,看了又看,突然運筆,在喜怒二字上,寫下興衰二字替代!
剎那之間,十六個字就變成了:一粒一粟,盡皆民力。一興一衰,人心難欺!
寫完之後,老朱哈哈大笑,“天命即民心,人心定興衰。元廷因盡失人心而敗,咱靠着聚攏人心而興!如此,這十六個字,不光要放在各個衙門前,包括咱的王宮,也需要一塊這樣的石碑。”
張希孟一驚,立刻道:“主公聖明!”
朱升和汪廣洋也急忙跟着附和,“上位聖明!”
隨後聖明之聲,不絕於耳。
便是丁普郎和傅友德,也都心悅誠服。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朱元璋展現出的氣度格局,當真不是陳友諒之流能比的。
跟着他幹,就覺得心裡敞亮,臉上有光彩。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子孫後代。咱做正確的事情,理直氣壯,一往無前!
面對着一片讚揚之聲,老朱卻是依舊冷靜。
“話咱說出去了,可到底能不能做到,咱還不好說。最簡單的一條,咱要是住在王宮裡,見不到百姓,聽不見他們想什麼……這十六個字,也就是一句空談。當初咱在滁州的時候,是會抽空見百姓的,有什麼事情,就能來找咱。可是這幾年咱地位越來越高,地盤越來越大,身邊圍着的人越來越多……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聽到過百姓的心聲了,你們說說,到底要怎麼辦纔好?”
老朱看了看張希孟,卻發現張希孟也在沉吟……這時候朱升卻道:“上位,周禮就有記載:建路鼓於大寢之門外,以待達窮者遽令。《唐會要》載顯慶五年,有抱屈人齋鼓於朝堂訴。上令東都置登聞鼓。西京亦然。便是元廷,也有規定:諸事赴臺、省訴之,理決不平者,許詣登聞鼓院,擊鼓以聞。”
朱升道:“上位可設登聞鼓於王宮之外,百姓有冤屈不平,可以擊鼓鳴冤,由上位親自處理。”
朱元璋聽聞,點了點頭,但終究覺得差點意思。
“主公,登聞鼓只是處理冤情。臣以爲是不是遇到一些政令落實,可以請相關百姓到登聞鼓院,主公隨時詢問,聽取他們對各種法令的意見,如果卻有失誤之處,及時匡正,不至於釀成大患。”
聽到張希孟的建議,朱元璋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這個好!就這麼辦了!咱不能只是承襲已有的東西,要推陳出新,要做得更好!”
老朱的這番話,着實是收攏了人心。
那些跟着丁普郎和傅友德投靠過來的天完士兵,彭黨舊部,在知道了這些事情之後,無不感激涕零。
“有田種,有衣穿,稅賦公平,有了冤屈,還能向上申訴……便是當年彭祖師所說的極樂大同,也未必如此啊!”
丁普郎發出了由衷感嘆,傅友德同樣感慨萬千,“見過上位,我也是再無遲疑。難怪張相一般的賢人,願意輔佐,的確是帝王氣象,心懷蒼生!了不起啊!”
丁普郎認真想了想,這才鄭重道:“我打算給鄒師兄和趙師兄寫信,勸說他們棄暗投明,陳友諒已經自稱漢王,早晚必定稱帝,他心胸狹隘,彭黨老人,必定遭到屠戮,還不如及早投誠!”
傅友德也是怦然心動,只是劉福通部下尚在北伐,這麼挖牆腳合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