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孟一身大紅官服,鮮豔如血,頭上樑冠熠熠生輝,腰上束着玉帶,細膩溫潤,立身風中,背後嶽王墳墓,面前萬千軍民。
一篇祭文下來,抑揚頓挫,擲地有聲!
歷代文人,無不渴望的人生巔峰,竟然被這個不到二十的年輕人給輕易做到了。
衣帶飄揚,神采奕奕的張希孟,簡直成了幾乎所有文人的偶像。
實在是沒辦法不羨慕。
要知道文人一直希望的是成爲帝王師,教導出一位聖君雄主,以帝王師的名義,記載在史冊裡,那可是比自己當皇帝,還要讓人激動的事情。
生當太傅,死諡文正,就是這個意思。
但是對於張希孟來說,這已經不算什麼了。
他不只是教導出一位極其出色的君王,甚至還開啓了一個時代。
有關前面兩起兩落的論述,就足以引領千年大勢……夏商周三代,採用分封之法,擴充疆土,打造出華夏根基。
秦漢隋唐,採用大一統,探索治理華夏的方式。
這就是過去的三千年歷史。
至於夏朝之前的時期,或許也可以歸納進來,但是在這個時候,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張希孟着落在第三次興起,也就是說,他們不是要建立一個新的王朝那麼簡單,而是要開啓一個長達一兩千年的新時代。
爲接下來華夏更上一層樓,探索道路。
未來要怎麼治國,第三次興起,需要什麼條件……這些還都是未知,張希孟在祭文當中也僅僅提到了依循民意,君臣同德,更具體的部分,他並沒有說。留出來的空間,就是日後補充的。
其實只要接受了這個觀點,很多東西都會順理成章,比如開海,比如工商,比如科學技術……全都可以歸納到第三次興起的大時代之下,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雖然大明朝尚未建立,但是張希孟憑着一己之力,已經把這個王朝提高到了無與倫比的高度,與日月爭輝,同天地不朽!
“張子如今可爲聖人矣!”
宋濂仰視着張希孟,眼中竟然有淚花涌動,蒼天不負,大地厚德,方有如此俊傑人物啊!
到此爲止,至少朱元璋手下的文臣已經徹底拋棄了對元廷的介懷,不會再有什麼二臣賊子的糾結。
而且張希孟巧妙的劃分方法,等於把兩漢儒家,天人感應,程朱理學這一套東西,劃入了秦漢隋唐的興衰輪迴。
說穿了,這些都是舊時代的東西,用不着再束手束腳,只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即可。
這樣一來,前面許多的衝突,也都化解掉了。
有了這一套東西在,徹底保證了新建立的國家,萬象更新,一掃頹唐……道理說通了,氣才能壯!
有人也說過,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爲之……
似乎道統合法性不是那麼重要。
其實不然,包括程朱理學,三綱五常,各種規範,解決的是統治成本的問題,爲什麼說能馬上打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
就是這個道理!
只是單純靠着武力統治,成本實在是太高了。
爲什麼儒家能綿延兩千年,一直被官方奉爲顯學?
就是因爲儒家能有效降低統治成本,實現長治久安。
如果沒有新的理論取代儒家,不管怎麼挑戰儒家,如何改革理學,早晚有一天,包容四海的儒家,還是能夠把這些挑戰的理論,消化吸收,改頭換面,重新變成儒家的一部分。
這就是歷史的慣性。
而張希孟的這篇祭文,這次針對歷史的重新闡釋,幾乎斷絕了理學借屍還魂的可能,自此之後,儒家恐怕只能成爲一門修身養性的學問,再也沒法成爲官學顯學。
總而言之,這篇文章做得夠大,格局夠高,究竟會產生多大影響,還要看後續的反饋,但是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自此之後,張子的地位,徹底超越朱子!
竟然有那麼一點立地成聖的架勢了。
尤其是那些年輕的讀書人,有人雙眼熾熱,死死盯着張希孟,有人不敢仰視,只能低下頭,彷彿張希孟的背後掛着光環,足以晃瞎人的眼睛似的。
朱元璋臉上含笑,十分滿意。
要讓他來,那是絕對沒有這個效果的。
畢竟就算朱元璋再好學,也寫不出這種程度的文章,誰都知道有人捉刀代筆,讀起來最多得到些掌聲罷了。
唯獨張希孟,天時地利人和,灌注在他的身上,適時站出來,當衆宣讀……手握日月,站在潮頭,傲視古今,引領風潮!
一句話,大勢已成!
在場的人,能領會到此篇文章威力兩三成的人,已經是鳳毛麟角,少之又少。
諸如方國珍之流,更是糊里糊塗,聽不明白。
但是沒關係,至少這個氣勢就讓老方膽戰心驚。
不就是個吳王嗎?
怎麼弄得比當了皇帝還霸氣熱鬧?
朱元璋真有點東西啊!
他手下這個年輕的文臣就很厲害,說話一套一套的,太有文化了。
方國珍前面還略有遲疑,覺得老朱封他越王,雖然讓人怦然心動,但畢竟不是皇帝加封,差着那麼點意思。
但是到了這一刻,他再也不遲疑了。
什麼大都天子?
狗屁!
咱眼中只有一個太陽!
果然,就在張希孟宣讀祭文之後,快步走向朱元璋,朱元璋竟然也主動向前,迎了兩步。
“辛苦先生了!”
張希孟微微一怔,心裡暖烘烘的,隨即急忙深深一躬。
“請主公祭祀先賢,即吳王之位!”
老朱點頭。
他邁步昂然而上……張希孟講的是吳王的法統來源,講的是立國的根本,屬於非常高大上的東西。
到了老朱這裡,就務實多了。
他首先給岳飛進香,上祭品,肯定岳飛之功,表明恢復中原,驅逐胡虜之志。
隨即朱元璋正式宣佈,繼承吳王之位。
至此爲止,老朱正式登上王位,君臨一方。
然後在岳飛墓前的事情就結束了,返回杭州衙門,臨時王府……這一次老朱先進去,更換吳王的蟒袍,九旒冕,換上新的行頭。
順帶還要休息一會兒,接下來就是正式升殿,以吳王身份,開始處理政務了。
什麼封賞功臣,除故布新,都要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宣佈。
所幸大傢伙也能休息一會兒,因此人們在大殿之上,三三兩兩,暢快聊着。
包括在張希孟身邊,李善長,朱升,宋濂,幾個人還在回味文章,對張希孟也不無溢美之詞。
眼見的一片其樂融融,方國珍突然走到了張士信和陳海的面前,咳嗽了一聲,這倆人都不由得仰起頭。
他們一個是張士誠的兄弟,一個是陳友定的兒子,都是攝於老朱威風,不得不來的。
面對此時趾高氣揚的方國珍,着實不能理解。
難道你怕朱元璋仗勢欺人?
“你們兩位或許還不知道吧?俺已經接受吳王冊封,貴爲越王之位……我勸你們兩方,也該識時務,張士誠不是去了太尉之號嗎?不如也接受吳王冊封,連我都能當越王,張士誠的待遇肯定比我好多了……還有陳海,你爹到現在還是向大元稱臣,每年搜刮幾十萬石糧食,送去大都,供奉昏君,這事太不應該了!既然本王接受了吳王冊封,就要爲驅逐胡虜的大業做事。如果你們還繼續運糧,少不得就要扣下來,請吳王定奪!”
他這一番話,弄得這倆人都目瞪口呆?什麼意思?
方國珍接受了朱元璋的冊封,還成了朱元璋的急先鋒,跟我們瞪眼睛?
脣亡齒寒,你懂不懂?
張士信把眼珠子一瞪,“方國珍,你來大呼小叫,莫非你能代表吳王,這就是待客之道?”
方國珍嘿嘿一笑,“我自然是沒資格代表吳王,只是說說心裡話罷了。天下英雄並起,豪傑爭鋒,我不佩服別人,就佩服吳王。別的事情我也不說了,反正陳海,告訴你爹陳友定,他要是不跟元廷一刀兩斷,我就出兵,封鎖福州,你放心,我說到做到!”
陳海的臉跟黑鍋底兒似的,切齒咬牙,恨不得撕了方國珍。
可就在這時候,朱元璋出來了,他沒有說別的,先是讓孫炎宣讀旨意,冊封方國珍越王,隨即賜下一整套的行頭。
方國珍被人引到旁邊,不多時,他也頭戴九旒冕,身着蟒龍袍,昂首闊步走了出來。
雖然方國珍的穿戴在細微處,和朱元璋有點差距,但誰都要承認,這位的確一躍成爲了尊貴的王爺,麻雀變鳳凰了。
還是二八大槓的鳳凰,又高又硬!
“吳王在上,臣叩謝洪恩!”
方國珍大禮參拜之後,就對朱元璋道:“吳王,既然要驅逐胡虜,那在這個大殿上,怎麼還能允許元朝的賊臣耀武揚威?我願意請旨,率領三百戰船,攻擊福州。請吳王派遣一支兵馬,進入八閩之地,水陸並進,先滅了陳友定!”
這幾句說完,陳海已經被嚇得渾身顫抖,臉色慘白……一個朱元璋就不是他能對付的,現在又來了一個方國珍,這不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嗎?
可偏偏又不能認慫,要是讓方國珍嚇到了,那就沒好日子了。
正在這時候,朱元璋輕咳了一聲,“越王說得有理,但是昔日你也是元廷之臣,咱們總要給人一個機會。”
朱元璋看了看陳海,臉上含笑,“咱想過了,打算冊封令尊爲福王,邀請他共同攜手,實現驅逐胡虜的大業。不知道你們願不願意接受?”
老朱不待陳海回答,又問張士信道:“咱也打算加封你兄長爲懷王,從今往後,守望互助,一同抗元,你們意下如何?”
朱元璋雖然是商量的口氣,但是這倆人都不是傻瓜,人家已經擺明了車馬炮,接受冊封,你們是咱承認的王爺,要是不接受,立刻方國珍就會充當急先鋒,朱元璋的大軍也會隨之而來。
好一個霸道的吳王!
算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