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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幾乎是一錘定音,否定了天人感應之說。
黃溍聽在耳朵裡,老頭幾乎昏厥,他悲愴道:“天子者乃上天之子,天命所歸。若無天人感應,又何來天子?吳國公,切莫聽信黃口孺子之言,將來遺禍無窮啊!”
張希孟驟然擡頭,目光直視老頭,但他又忍住了,並未多言。
朱元璋淡然一笑,“天子者廣有天下,坐擁四海,得天之號,以子爲尊。咱們不也是尊稱孔子,孟子嗎?天子大略也是這個意思。至於說什麼遺禍無窮,咱卻是看不出來。”
黃溍愕然片刻,只覺得心力交瘁,他就沒有遇到過這麼難纏的人。
“吳國公,天子力出於九天之上,位尊九五之間,天下一人,貴不可言。唯有如此,方能震懾宵小之徒。使四方懷有野心之人,不敢妄動。天下才能太平安寧,國祚綿長啊!”
老頭苦口婆心,說實話,如果是在個太平年月,這話誰也不敢反駁。你要反駁,莫非你想當亂臣賊子不成,禍亂天下不成?
唯獨在這個時候,老頭這番道理的說服力下降到了最低。
你說神話天子,可以嚇唬住野心家,可以使得天下太平,那大元皇帝怎麼回事?大元江山怎麼樣了?
只要不是睜眼瞎,誰都清楚怎麼回事。
張希孟發現老頭的雙手縮在袖子裡,已經顫抖起來,如果繼續刺激他,估計這位真的要交代在這裡了。
因此張希孟再度站起,到了黃溍面前,深深一躬。
“前輩,晚生年紀不大,見識淺薄,但也確實知道,自古以來,就有不少文臣,借天象變化,勸諫君王,改正錯誤,廢除弊政。這天人感應之說,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是如今主公已經意識到,天意即民意,天心即民心。如果百姓受害,自然要改掉弊政,完全不必拿事,這樣豈不是更乾脆直接嗎?”
“畢竟天象要如何闡釋,不是那麼容易的,你說要發生日食,是上天認爲天子失德,可若是日偏食,那又該如何解釋?如果趕上了雲層厚重,那又該怎麼說?天象變化無常,孔夫子就說過,不要談怪力亂神。拿乾淨利落的民心民意來說,其實不是更加穩妥可靠?還有,所謂天人感應之說,有不少人反而借天象變化,蠱惑人心,妖言惑衆,以至於起兵作亂,爲禍天下。種種行爲,不消多說。”
“晚生的確見識淺薄,所知不多……若是老前輩能有更高明的見解,那不妨就在大庭廣衆之下,當着出來,讓大傢伙公斷。晚生以爲,天下之事,沒有不可以言說的。說不出來,那就是其中有隱情,而且還是不那麼能拿得上臺面的隱情!”
張希孟一副虛心求教的態度,算是給足了黃溍老頭面子。
但是他講出的這番道理,卻是點名了天人感應之說的一些積極作用。但是既然能更往前走一步,爲什麼不用民心取代天象呢?
這樣豈不是更加附和儒家仁政愛民的本意?
在場不乏飽學之士,僅僅是高啓等人,也都聽得明白,這裡面的確值得深究。
所謂天人感應,其實是有些違背孔夫子主張的,之所以會產生,或許跟人們對上天存在敬畏有關係。
但是發展了一千多年,尤其是用在朝局上,就變成了君臣之間的博弈工具,也成了朋黨互相攻訐的利器。
這一點在北宋新舊黨爭上面,簡直不要太明顯。
王安石變法的第一句口號,就是天變不足畏。
而宋朝的士大夫就是喜歡藉助天變,逼皇帝下罪己詔,進而推翻對他們不利的法令,這一招屢試不爽。
黃溍怒視着張希孟,他發現這個年輕人輕聲細語,神態平和,卻是個頂刁鑽古怪,難以對付的。
他冷哼道:“天子至尊至貴,只有上天可以警示天子,尋常草民,豈能欺天?”
張希孟一笑,“前輩高見,但不知道前輩可曾翻閱過史書?比如資治通鑑?”還沒等老頭說話,張希孟直接道:“是晚生糊塗了,老先生肯定熟讀經史,比晚生明白多了。我查閱史書的時候,發現幾乎每年都有日食記載,最多也就隔一兩年而已……如果真如天人感應之說,那豈不是說千年來,所有帝王,就沒有一位賢君?個個都是受到了上天警示的昏庸之主?”
張希孟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真的像他說得這樣,日食這麼頻繁?
貌似還真是這樣,日食作爲一個天象,在全球範圍內,每年都有兩次左右,一個地方隔三四年,就會發生一次日偏食。當然了,日全食這種,就要幾百年才能碰到。
考慮到發生的時間,還有天氣情況,日食範圍,人們覺察到的日食,並不是那麼多而已。
在歷代的史書中,能時常看到日食記載,幾乎每年都有,只能說我們的觀測記錄還是很完整可信的。
但這就出現了一個好玩的現象,日食這麼頻繁,如果再算上蝗災,水災,旱災,地震……這要都是老天爺示警,提醒自己的兒子,你做錯事了,那麼很顯然,皇帝所有的決策,都能通過天象給否定了。
宋濂等人都是飽學之士,乍聽張希孟的話,有些震驚,但是仔細思量,貌似的確是如此,這位張相公總是能發現別人不易察覺的事情。
“天威難測,你莫要胡言亂語!”黃溍咬牙切齒。
張希孟連忙道:“老先生,晚生是懷着求教之心,我也不信所有天子都是昏君。所謂天行有常,很多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我是在想,如果在朝堂上,讓天子做不成事,也讓宰相重臣做不成事情……那這個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天子當真是至尊至貴?能夠一言九鼎嗎?如果話也不算數,那誰說了算數?”
“張希孟!”
黃溍氣得哆嗦着站起來,伸手點指,“你,你太狂妄了!你胡言亂語,敗壞綱常,你該受天誅!”
張希孟依舊笑容可掬,“老前輩,朝聞道,夕可死。我到也不是惜命之人。只是我這個人有點刨根問底的勁頭兒……你也不必震怒,不妨就把這個事說開了,最初提出天人感應,或許有規勸君王之心。到了宋代之後,這東西越來越成爲一些人牢籠天子,保護自己私利的手段。覺得法令對自己不利,就利用天變,肆意宣揚,胡亂解讀,誹謗朝廷,誣陷君父。最終的目的,就是把事情攪黃了。”
“好在這種天變,幾乎年年都有,只要抓住了天變這件事,就能攪黃所有朝政,趙宋新舊黨爭,互相攻訐,最終變法失敗,什麼事情都做不了。以至於靖康之恥,似乎跟這件事也有關係啊!”
黃溍聽到這裡,已經是瞠目結舌,身軀搖晃,直挺挺要倒下去,幸好張希孟眼疾手快,扶住了黃溍。
一旁早已待命的名醫都跑了過來,趕緊攙扶着老頭,把他送下去了。
到底還是沒摟住火。
張希孟有點自責,他其實應該更加謙恭,更加彬彬有禮,談笑之間,把事情說清楚,那纔是真正的本事。
尤其是要讓對方心悅誠服,而不是動不動就說得昏死過去……看起來他還要更多修煉,提升本事才行。
他在反思自己的缺陷,可是朱元璋已經露出了讚歎的神色,情不自禁豎起了大拇指。
廢除天人感應之說,朱元璋的本意是更重視民意,相比起虛無縹緲的天意,他這種一路打出來的人,自然更相信實實在在的民心。
直到聽見幾乎每年都有日食,都有天變……朱元璋沒法淡定了。
險些又掉進了一個坑裡!
依照民意做事,有好有壞,該怎麼調整,至少還有個依據。
但是按照天意來,年年都是日食,什麼事情都做不成……這不就是趙宋的結局嗎?
而一旦什麼是都做不成,什麼都改變不了。
在這種情況下,誰會得利?
很顯然不是老百姓,似乎也不是皇帝陛下。
想清楚這個,也就明白了廢除天人感應之說的最大好處了。
建起了天子和百姓的直接聯繫,去掉了中間商賺差價
從這個角度來看,張希孟的主張,甚至是大大加強皇權。
朱元璋又豈能不高興……他竟然帶頭拍起了巴掌。
上位帶頭,又豈是等閒?
其他人還敢遲疑嗎?
只見全場上下,掌聲雷動,全都是讚歎之聲。
至於被醫生扛下去的黃大儒,又有誰會在乎呢?
良久之後,把巴掌都拍得紅了,朱元璋這才停下來,他欣然笑道:“既然把事情說清了,咱在這裡,想要問問大傢伙?高宗是不是岳飛冤案的罪魁禍首?”
“是!就是他!就是完顏構!”人們齊聲吶喊。
“那咱在岳飛墳前,立他的跪像,是對還是錯的?”朱元璋繼續問道。
“對的!對的!上位英明!上位幹得好!”
老朱看着潮水一般,山呼海嘯的百姓,臉也漲紅了,大聲道:“咱這麼做,是不是依循民意?大傢伙覺得咱做得怎麼樣?”
“好!這就是民意!我們都是這麼想的!上位……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