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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是金華人,在浙東文人圈子,有着相當的地位,劉伯溫,葉琛,他們都屬於這個圈子,也就是所謂的浙東文人。
有人在分析明初的朝局之時,很願意提到浙東和淮西兩個集團,還煞有介事分析這兩夥人是怎麼爭鬥的。
可事實上,浙東文人又怎麼能和淮西勳貴抗衡?雙方根本不在一個數量級上,光是看看明初功臣是怎麼封賞的,就一清二楚了。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浙東文人也的確和皇帝,和淮西勳貴,多有分歧……如果自己推究,就會發現,這些文人其實是想恢復理學之下,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
諸如劉伯溫等人,就天然看着勳貴不順眼,宋濂也盡力教導太子,希望培養出一個符合他們期望的聖君。
而一路打下天下的朱元璋,又不甘心被文官奪權,雙方你爭我奪,矛盾衝突到了最高點,就是廢除了宰相制度,天子乾綱獨斷。
但是由於張希孟的參與,加上他鼓搗出來的新的理論,劉基、宋濂,甚至是高啓,還有許許多多的文人,站在了張希孟這邊,秉持着恢復中華,再造乾坤的信念,投入到了時代的洪流當中。
鐵板一塊的士人集團,在這裡被撕扯開了。
宋濂私下裡得到了不知道多少老朋友的請託,都是希望他規勸朱元璋,不要自毀綱常,以免人心大亂,天崩地裂。
對於這些言辭,宋濂有着深深的擔憂,他真怕朱元璋會改變主意,到時候他們鼓搗的東西,全都成了一場空。
但是當他聽到了張希孟的這番話之後,宋濂竟然有另一番想法……朱元璋那是當世雄主,又處在這個千載難逢的時候。
一面是程朱理學,一面是張希孟提出的學說,二者孰優孰劣,究竟哪個更好,選擇權應該交給朱元璋纔對。
這纔是臣子的本分,而且身爲臣子,似乎對自己的主公也該有足夠的信心纔對。
宋濂越發平靜了,你們隨便出招吧,倒要看看,能拿出什麼東西來!
朱元璋和朱熹有親戚嗎?
如果仔細推究,似乎還真有那麼一點聯繫,朱元璋祖上最初在句容當佃農,後來過不下去,就遷居盱眙,有遷居濠州。
而句容的朱氏,往上數,的確和朱熹是一家子,大約的情況就是朱熹的七世祖,和朱元璋的十五世祖,是同一個人。
又因爲朱氏源自黃帝后裔,朱熹是一百二十五世孫,朱元璋是一百三十三世孫。
再說得直白一點,兩個人約等於都是炎黃子孫的關係,或許能稍微親近一點,但也僅此而已。
不過既然是朱老夫子的後人,又是登門認親,朱元璋也沒有怠慢,而是親自請進了住處,對坐相談。
來的這個人叫做朱銘,據說是句容朱氏的人,在當地還小有名望。
“上位面容剛毅,神色威嚴,竟然真如家中黃帝畫像一般,乃是人主之相,日月之姿,龍鳳之表啊!”
面對如此清新脫俗的馬屁,朱元璋忍不住大笑,“黃帝幼年早慧,出生不久,便能夠言語,十五歲就無所不知……咱十五歲的時候,還在給人放牛,在地裡耕田,上樹下河,字都不認得幾個啊!”
老朱的坦白讓朱銘一陣錯愕,忍不住道:“上位乃非常之人,才能行非常之事,如今上位雄踞江表,氣吞東南,以成坐斷之局,他日席捲中原,一統神州,也只是翻手之間。”
朱元璋沒有反駁,畢竟這的確是他想的,只是老朱笑道:“你看看咱,不都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嗎?咱並非因爲與衆不同,纔有了今日。恰恰相反,因爲咱跟老百姓一樣,飽嘗家破人亡的痛苦,知道民生艱難,百姓想的是什麼……這也是元廷無道,把老百姓逼得沒了活路,和咱一樣的人太多了,爲求活命,不得不憤然起兵,能有今天的局面,也是無數將士前赴後繼打出來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朱元璋不緊不慢,將這番道理說出來,如果說張希孟對老朱最大的影響,估計就是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了……
過去的朱元璋或許會因爲出身低微,有所介懷。
也可能會因爲有人提到光頭,而遷怒於人,覺得是在詆譭自己。
但是如今的老朱卻對自己出身,還有曾經受過的苦難格外驕傲。
瞧瞧,這些事情都打不倒咱,那咱就是百鍊成鋼,一無所懼!
朱元璋的這個心態,外人是很難知曉的。
朱銘準備了一肚子馬屁話,此時都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了……他只能低頭假裝喝茶,快速轉動心思,但思索再三之後,也還是沒有什麼頭緒,只能咬着牙道:“上位可是準備晉位吳王?”
朱元璋笑着點頭,“咱在渡江之後,就用了華夏吳國的年號,如今稱吳王,也算是順理成章,並無不妥之處,朱學士以爲然否?”
朱銘慌忙道:“上位所言極是,中原大地,百年之間,必有聖人降世,中原喪亂,社稷分崩,上位應運而生,爲救民而來,實在是萬民之福啊!”
朱元璋含笑接受了這話,他也喝了口茶,隨後道:“百年前,成吉思汗亦是聖人乎?”
輕飄飄的一句話,漫不經心的發問,朱銘聽在耳朵裡,竟然一陣膽戰心驚。
這話要怎麼回答?
要知道當下大元朝尚在,劉福通還在三路北伐,朱元璋也主張驅逐胡虜,成吉思汗要是聖人,那紅巾軍是什麼?
可成吉思汗不是聖人,那元朝法統何在?一百年間,無數儒士,又在幹什麼呢?侍奉昏君嗎?
朱銘的鬢角流下汗水,斟酌再三,這才緩緩道:“上位,宋運既終,天命真人,降於大漠,入主中原,以爲天下之主……如此看來,成吉思汗,世祖皇帝,皆是聖人。只是子孫不肖,昏聵無能,以至於江山淪陷,社稷崩頹,豪傑並起。上位,上位便是當世聖人!”
朱元璋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話雖然勉強,但到底還能說得通。
“誠如是,咱只要糾正元廷弊政,開一朝新局,不在話下了?”
朱銘立刻點頭,甚至是長出一口氣,總算到了他擅長的領域了。
“回上位,來之前,小人反覆思量,給上位提出了一些建議……上位應當親賢臣,遠小人。廣開言路,察納雅言。尤其是愛惜民力,輕徭薄賦,與民休息。敬天法祖,勵精圖治。不需數年之功,必定能一統宇內!”
朱元璋哈哈大笑,“說得好!咱請問先生,誰是小人,誰是賢臣?你不妨說說看?”
朱銘這下子都傻了,我就是那麼一說,你怎麼能直接詢問啊?
給我多大的膽子,我也不敢誹謗你手下的文臣武將,要知道我現在還是個白丁,萬一惹惱了對方,不是要了老命!
“上位,我,我……”
朱元璋擺手,打斷了他,“你也不要說了,咱就問你,張希孟如何?”
“這,這個……”朱銘支支吾吾。
朱元璋繼續道:“他早早追隨咱,幫着咱運籌帷幄,籌謀大計,能有今天,他居功厥偉,你說,他算不算賢臣?”
“算!”
朱銘咬着後槽牙說,能不算嗎?
老朱笑道:“那他不敬孔孟,尤其厭惡理學,主張重新闡釋綱常,他還認爲,天下到了今天,讓蒙古人入主中原,歸結起來,都是士人之過……這也算是賢臣?”
朱銘額頭的汗珠已經連成片了,鼻子上的汗水都流淌下來了。
他的心怦怦亂跳,難以平靜。
張希孟這人是很讓士林撓頭的。
要說他的能力人品,絕對沒有問題,甚至是清廉這一塊,也無可挑剔,加上張希孟的出身,本來他該成爲士林在朱元璋身邊的代言人。
相比起李善長來,張希孟的優勢太多了。
可偏偏就是這麼個完美的人物, ww.竟然處處跟孔孟之道對着來,尤其是出手就挖程朱理學的根。
外人也就是罵罵而已,可是張希孟出手,哪一下不是捶到命根子上?
光是一個均田主張,再加上對女人分田,入學等事情的肯定,就把綱常倫理拆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搖搖欲墜。
君臣、父子、夫妻……張希孟已經解決了大半,現在就剩下一個君臣,如果再讓趙構跪下,真的就全都完了。
這是背水一戰!
想到這裡,朱銘只好跪倒地上,磕頭作響。
而後擡起頭,仰視朱元璋。
“上位,天子乃是九五至尊,口含天憲,爲萬民之主,至尊至貴,縱然宋高宗皇帝有錯,也不該跪在臣子墳前,如此則綱常顛倒,後患無窮!”
朱銘頓了頓,又道:“小人知道,上位雄才大略,固然不會擔心這些,但是還請上位替後世子孫思量啊?”
“怎麼講?”老朱淡淡問道。
“上位,這還不是顯而易見?有了前例之後,就會有人居心不良,欺君犯上,若是有朝一日,他們以此脅迫天子,又該如何?”
朱元璋竟然點了點頭,“也有你這麼一說……對了,那要是朱夫子的理學,便不會脅迫天子了嗎?那又何必有天人感應之說?”
朱銘頓時目瞪口呆,跪在地上,盯着眼前的地磚,呆呆不動。
一個朱元璋或許不那麼可怕,可怕的是朱元璋讀書有文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