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會,只怕多少人這輩子也想不到,一邊是勝利者,一邊是失敗者,兩邊坐在一起,探討一個問題。
別說討論了,這能直接打起來!
既然已經打贏了,獲勝了,再去聽失敗者的話幹什麼?
我們已經夠慘了,殺人就別誅心了,給人一條活路吧!
所以在很講氣節的劉伯溫看來,寧願自殺,也不想來參加。
但是出乎預料,也先帖木兒很感興趣。
他第一個站起來,“我願意談談元廷之敗……要我說,元廷就敗在了用人上面,上奢下貪,聽信讒言,重用小人,如此治國,不亡沒有天理!”
張希孟一笑,“說得很好,不過我還是聽到了一些怨氣啊!”
也先用力搖頭,糾正道:“不是怨氣,是切膚之痛,痛入骨髓!”
張希孟竟然從善如流,“好,的確是切膚之痛,我倒是還想請教大傢伙,也先帖木兒談的問題,上奢下貪,重用小人,乃至於聽信讒言,罷免忠臣……這事情大宋幹過沒有?”
一句話,在場衆人都紛紛側目,還問什麼啊?
不但幹過,比人家蒙古幹得還狠!
嶽王廟的前面,還跪着好幾個呢!
張希孟見衆人都心有所感,卻又不願意開口,他索性再把問題深入一層,“這麼說,大宋也是該亡之國了?”
這下子衆人都露出了爲難神色,是不是該亡呢?
朱升輕咳了兩聲,斟酌道:“還是不能這麼說的,大宋雖然仁弱,但到底是華夏衣冠,對待百姓也算寬厚,民生吏治,都遠在蒙古人之上,並非一無是處!”
他這麼一說,頓時有幾個人一起點頭贊同,陶安和李習都在其中,陶安更是道:“如今紅巾當中,就有恢復大宋江山之說,我看大宋還是好的。”
張希孟笑容不減,繼續問道:“大宋既然是好的,那爲什麼亡國了?是君王昏庸,還是臣子無能?又或者是將士怯懦?”
張希孟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他微微輕笑,“大傢伙總不能說是天命不在,龍氣向北吧?”
衆人一怔,這事情的確不好解釋,貌似還就是天命一說最是穩妥!可張希孟提前堵死了,誰還有更好的說辭?
這時候在人羣最後的劉基眉頭亂跳,心中悚然,他自然是聽得出來,張希孟既鄙夷元朝,又瞧不起大宋,甚至調侃天命之說,觸碰到了儒家天人感應的根基所在。
劉伯溫覺得自己必須說話了,哪怕講個痛快,能一死了之,他也心甘情願。
想到這裡,劉伯溫鼓足勇氣,昂然起身,義正詞嚴道:“趙宋江山,歷經三百餘年,禮壞樂崩,天命不在。龍氣北飛,聖人生於大漠,蒙古雄兵,所向披靡,橫行天下,攻必取,戰必勝!此非天命乎?莫非說當了亂賊,就連上天都不敬畏了嗎?”
老劉直接罵張希孟是賊,自然朱元璋也是賊,這可是很作死的行爲,老朱那邊,怒氣勃然,似乎就要動手,劉伯溫也想引頸就戮,死了拉到。
可張希孟卻是笑容不減,渾不在意,他竟然把頭轉向了也先帖木兒。
“他說成吉思汗是天命所歸,龍氣傍身,才能橫掃天下,打出偌大的大元朝。你們身爲蒙古人,又有什麼看法?”
“這個……”也先帖木兒咬牙切齒,糾結了好久,這才嘆道:“張經歷,我是瞧不起現在的元廷皇帝,可你要我罵成吉思汗,這我做不到!想想當年,我們蒙古起於微末,滅金國,平西夏,向西滅國無數,又攻滅宋朝,一統寰宇,現在思來,真是天命所歸!”
張希孟微微一笑,這回他把目光放在了朱元璋身上,“主公,劉基是漢人文士,他說元廷有天命,也先帖木兒也說成吉思汗有天命在身。我這點學問自然是不知道天命爲何物,但我有點好奇,他們倆爲什麼會有相同的看法!”
朱元璋心中恍然,他跟張希孟促膝夜談,其實已經把很多事情說清楚了。他們爲什麼會這麼看,道理很簡單,因爲人家有共同的利益!
蒙古貴族,漢人文士,他們都算是高高在上的一羣人,雖然他們等級明顯,差別迥異,但是對於老百姓來說,都是高不可攀。
也先帖木兒崇敬成吉思汗,還能說是樸素的情感,到了劉基這裡,情況就有些複雜了。
因此張希孟也第一個向他發出詢問。
“劉伯溫,你既然說天命,那我再請教一句,你說現在元廷的天命在哪裡?是不是已經失去了?”
“這個……”劉伯溫頓時也啞口無言了,堅信大元朝穩如泰山,能平定一切叛亂?這話他能說得出口,幾個蒙古重臣都不信。
可要說天命不在,那是不是歸了朱元璋?自己要不要順應天命?
劉伯溫陷入了兩難,“我,我才疏學淺,不懂什麼天命!”
“你不懂,又如何義正辭嚴,跟我說成吉思汗是天命所歸?”張希孟笑呵呵問道。
老劉只覺得臉蛋子火辣辣的,張希孟的笑,簡直跟小鬼呲牙一樣可惡!這人年紀不大,可說出來的話,提出來的問題,全都刁鑽古怪,思路清奇,讓人完全沒有招架之力。
“我,我熟讀經史,自然知道大元朝天命龍興,如今天命是否還在,卻是要問後人了。”
張希孟笑了,“這也是個說辭……可是一旦這麼說,就表明只有寫進史冊,變成史書,後人才能明白天命轉變。當世之人絲毫不懂天命變化,那又如何匡扶正道,輔國治民?又何談天人感應,何談順天應人?”
在座的的不是高官就是宿儒,張希孟的發問雖然很顛覆,但是絲絲入扣,甚至可以說發人深省,但是可惜的是,沒有誰能把握住張希孟的真正想法,只能陷入沉默,良久的沉默。
朱元璋已經聽得不耐煩了,他迫切想要揭開謎題,“張先生,事到如今,你就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然後大傢伙一起參詳,咱今天開誠佈公,言者無罪,隨便說什麼都好!”
張希孟一笑,“既然如此,也只能放肆了……其實順着天命來說,他日主公能夠崛起,驅逐蒙古,一統天下,到時候歸結起來,也是天命所歸,得到了上天庇佑。主公和成吉思汗是一樣的,到了那時候,主公必定要尊奉元廷爲正朔。還要承認元廷入主中原幾十年,父母祖輩,皆賴元廷生息繁衍……元廷主要還是好的,只是最後天命不在,昏君讒臣,丟了社稷。”
張希孟說到這裡,恰好就把老朱登基之後,對待元朝的一些態度點破了。
“主公,斗膽請教,您服氣嗎?”
“這個!”
老朱沉吟了,服氣嗎?自然是不服氣的?
可你不服氣,還不承認天命嗎?
“張先生,咱的經歷你一清二楚,父母雙親,一家兄弟,相繼死亡,顛沛流離,妻離子散……到了今天,只有大嫂和侄子,姐夫和外甥健在……咱沒了差不多十位親人!要說父母皆賴元廷生養,他們就是這麼對待咱的嗎?咱不服氣啊!”
確確實實,但老朱滿腔悲憤地說出這句話,張希孟就知道他真的成功了。
歷史上的朱元璋對待元朝是很複雜的,他當然恨元朝,可是登基之後,又沒法迴避元朝,所以纔有了尊奉元朝爲正朔的舉動,又說了不少元朝的好話。
當然了,這只是老朱的一面,而另一面則是朱元璋不斷髮兵,北伐殘元,他出塞北伐的次數,比朱棣還多。
整個洪武朝,都在持續追擊元廷殘餘力量,從來沒有手軟過。
事到如今,就可以得出結論,朱元璋毫無疑問是厭惡元朝的,但是爲了天命正統,他不得不承認元朝,僅此而已。
而今天的張希孟,就想打破這個天命觀,徹徹底底,給老朱重塑三觀!
“主公,我也不服氣,我的爹孃死在了元兵手裡,我也幾乎喪命!跟我有同樣遭遇的人太多了,元廷的確佔據中原幾十年,的確是我華夏史冊上的一頁,可僅僅因爲如此,就讓我說元朝的好話,承認天命,甚至替元廷說好話,擦胭脂抹粉,我還是做不到!”
張希孟猛然擡頭,目光落在了掛在牆上的十六個字。
“驅逐胡虜,恢復中華,其實這就說的是天命,龍氣所在,上天庇佑,主公提三尺劍,掃清天下,痛擊元廷,早晚有一天,要恢復漢家河山!”
“可是在這八個字之後,還有八個字……均分田畝,救濟斯民。”張希孟淡淡一笑,“我以爲關鍵在這八個字,均分田畝,救濟斯民!這八個字針對的不只是大元朝,趙宋立國,不抑兼併,富者田連阡陌,窮者無立錐之地。正因爲如此,蒙古人崛起之後,橫掃天下,趙宋百姓早就一無所有,換一個皇帝罷了,他們如何願意爲了大宋江山賣命?這就是大宋一敗塗地的原因所在,也就是真正的天命!”
“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後,他們不但沒有反思趙宋的弊政,反而大肆圈佔土地,壓榨百姓,漢人的一條命,不如一頭驢值錢!大宋有點盤剝手段,元廷發揚光大,大宋沒有的,元廷推陳出新。總而言之,元廷的敲骨吸髓,還要遠勝大宋十倍百倍!”
“不足百年,就已經把天下百姓逼得山窮水盡,不得不舉兵造反,這纔有了遍佈天下的紅巾!這也是元廷失去天命的關鍵所在!”
“說到了這裡,那什麼是天命?我以爲天命就是民心!左右民心的最大關鍵就是民生!而民生的根本又是土地!是糧食!所以說,糧食纔是真正的天命,半點不爲過。”
張希孟條分縷析,講到了這裡,已經是石破天驚,可他還嫌不過癮,竟然繼續道:“所以我們起義的目的有兩重……第一重,是要驅逐元廷,恢復漢人江山,收回土地,廢除欺壓漢人的法令,南北歸一,沒有什麼蒙古人,色目人,漢人之分……人命關天,不允許將一些人的命等同牲畜!決不允許!”
“至於第二重,則是要革除早已存在的弊政,由此可以追溯到趙宋,甚至更早……打擊豪強,均分田畝,實現耕者有其田。平均徭役賦稅,建立一個公平公正的國度!這纔是這次起義的根本目的!”
張希孟再一次掃過所有人,最後的目光落在了劉伯溫身上,他發現劉伯溫額頭佈滿了汗水,顯然受到的震撼,不可以道里計!
張希孟把高度徹底建立起來,不要糾結什麼元朝了,我們要做的事情遠超過王朝興衰,要革除的是千百年的弊政!
願意加入其中,自然歡迎,哪怕是蒙古人,也不例外。不願意加入,還想着過人上人的日子,欺壓百姓,壓榨窮苦人,哪怕你是漢人,也同樣是敵人!
朱元璋終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張先生所講,誰贊成,誰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