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遇上了一點小麻煩……天完大帝徐壽輝已經席捲湖廣和江西兩個行省,兵鋒直指池州。
雖然他們沒有進攻池州,但是毫無疑問,這個上游的鄰居已經把爪牙伸了過來。
而在另一邊,張士誠厲兵秣馬之後,竟然也命令蠻子海牙,率領船隊,輔佐張士德收取了江陰,意圖很明顯,就是要圖謀富庶的平江路,也就是蘇州。
上下游同時遭遇對手,壓力可想而知。
不過這點小事,還不足以讓老朱煩心,主要是一批金陵的富商豪族,竟然開始偷偷溜走。
其中不少都去投靠了張士誠。
這讓老朱氣得不輕。
張士誠算什麼東西,你們都眼睛瞎了不成?
就憑他也配跟咱鬥?
你們今天投靠張士誠,咱明天就讓你們成喪家之犬!
老朱氣勢洶洶,就想發兵。不過他很清楚,現在根本不是動兵的時候。朱家軍打仗有着自己的節奏。
比如奪取滁州之後,直到夏糧收穫,才向外面用兵,而收取和州之後,也是在收穫一季糧食之後,才大舉渡江。
如今在江南的用兵,供應金陵的開銷,已經消耗了許多積累。
務必要等到再次收穫,纔能有軍糧支持繼續作戰。
而且現在金陵還是一團亂麻,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裡去……朱家軍不是流寇,不能搶掠百姓,必須要有足夠的糧餉。
其次,每佔據一個地方,都要進行徹徹底底的改革,建立起新的秩序,並且讓治下產生充足的收益。
至少可以供應部分軍需,不至於拖累全局,唯有如此,朱家軍纔會考慮下一個目標。
搶地盤擴張很重要,但是一步一個腳印,穩紮穩打更重要。
只不過有些事情並不盡如朱元璋的心思。
就比如這些富戶豪商,他們寧可去投靠張士誠,也不願意配合朱元璋。
咱到底做錯了什麼?讓你們如此厭惡咱老朱?
煩躁不爽的老朱,又遇到了劉基這事,一個考試滿分的士子,老朱滿心以爲撿到了人才,沒想到竟然是元廷的官吏,而且還是忠心耿耿的那種。
他過來居然是探查虛實的!
所幸沒有公佈考試結果,不然的話,他的這張臉就丟了個乾淨!
原來不止元廷會尷尬,他朱元璋也差點社死!
依照朱元璋的性格,他真想把劉伯溫給宰了,剝了皮,做成枕頭,掛在城隍廟,才能解了心頭之恨。
可偏偏張希孟還要把劉伯溫塞到了戰俘營。
到底能反思個什麼出來?
朱元璋忍了好一陣子,到底還是沒忍住,讓人把張希孟叫來只不過張希孟還沒來,馬氏就抱着兒子來了,往旁邊一坐,也不出聲,就盯着老朱。
朱元璋被弄得很不舒服,“妹子,你,你抱着兒子下去吧,回頭咱給你說!”
馬氏絲毫不爲所動,“你願意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就聽聽還不行了?難不成你們還能鬧起來不成?”
朱元璋翻了翻白眼,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奈何他這麼想,卻不敢這麼說。
畢竟張希孟算是他半個老師,跟張希孟吵架,就已經夠過分了,如果還在夫人面前,簡直要把臉皮踩在腳底板了。
老朱極力控制情緒,面對張希孟過來,老朱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先生,那個劉基怎麼樣了?他願不願意改過自新?”
張希孟略沉吟,一看馬氏在這裡,他反而鬆了口氣,有些話或許能說了。
“主公,劉基給元廷效力二十多年,主公覺得他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幡然悔悟唄!難道他還要給元廷效力不成?”
“咳咳!”馬氏突然咳嗽道:“重八,你吵這麼大聲幹什麼?別把孩子嚇到了。二十多年啊,別說是人,就算是一條狗,一隻貓,那也是又感情的。如果劉基毫不留戀元廷,那不是忘恩負義嗎?”
朱元璋翻了翻眼皮,氣呼呼道:“說你頭髮長見識短,什麼叫忘恩負義?恩情有大小,仁義有輕重。元廷給他的是私恩,恢復中原,拿回咱們的疆土,這是大義!如果連這點輕重緩急都分不清楚,這人就是個糊塗蛋,殺了也沒什麼可惜的!”
朱元璋幾句話出口,張希孟竟然露出驚喜的神色,簡直太意外了,他很想跟朱元璋講的就是這事,沒想到老朱竟然自己想通了,那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談了。
“主公,咱們的地盤越來越大,要用的人也越來越多,不少元廷舊人充實到了我們的隊伍之中,要如何看待這些人,急需主公定個調子,才能安撫人心,穩定秩序。”
朱元璋眉頭緊皺,低聲道:“你說清楚點。”
“是這樣的,主公請想,就像劉基這種人,他侍奉元朝二十多年,爲了避免別人說閒話,他們必定會表現出一些對元廷的追憶,說是真的這麼想也好,爲了應付外人的指指點點也好,他們都要做做樣子。”
“偏偏這事情又到了主公這裡,主公當然不喜歡他們懷念元廷,要求他們一心一意,替主公效力。可問題是如果他們真的徹底拋棄元廷,是不是又成了無義小人?這不就成了父子騎驢,進退不是了!”
張希孟一邊分析着,竟然也漸漸體會到了劉伯溫等人的尷尬。他們對元廷表現出留戀,那是不忠,不留戀,那是不義。在中間反覆橫跳,那是不忠不義!
而歷史上劉伯溫等人就是如此,哪怕到了應天,他們也忐忐忑忑,自己就說“不能無介於心”,他在乎,朱元璋更在乎,結果君臣陷入了猜忌怪圈。
在元順帝死的時候,朱元璋自然是大肆慶賀,而劉伯溫等侍奉過元朝的臣子也想拍老朱的馬屁,結果朱元璋直接告誡他們,曾經侍元,不許慶賀。直接把劉伯溫的老臉打在了地上。
那劉伯溫冤枉嗎?
一點也不!
畢竟他也寫過“身世且未保,況敢言功勳”的詩句,你感懷身世,對自己的功勳惶恐不安,不就是說思念前朝,對於本朝有所不滿嗎!
弄清楚了這個,就會明白劉伯溫爲什麼只封了誠意伯,也會明白,浙東文人爲什麼鬥不過淮西勳貴……甚至李善長等人都沒怎麼出力,劉伯溫就倒了。
親疏遠近的差別,心理上的隔閡,遠不是才智能夠彌補的。
明初四大案中的兩個半,都是朱元璋試圖抹掉元朝的殘餘,如果不能讓你們心服口服,那就要送你們去地下,好好侍奉大元朝!
朱元璋的邏輯簡單粗暴,他錯了嗎?
顯然也不是。
說來說去,就是朱元璋和劉伯溫等人,都要有一個更高等級的認同,統一思想,消除隔閡。
但是很可惜,在原本的歷史上,不可能找出這個東西,所以結果也就不用說了。
不過這一次張希孟想試試。
他佈局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甚至可以說從當初的鄭思肖,墨蘭圖,張希孟就在潛移默化影響老朱。
一直到了今天,朱元璋說出忠於大元是私恩,恢復故土是大義所在!
張希孟感動的快哭了,我的好學生啊!真沒白費爲師的苦心!
老朱想通了,劉伯溫那邊也就好辦了,
不然的話,兩邊都在猜忌,神仙也沒轍。
“先生,你怎麼也沉浸其中,跳不出來?”老朱沉聲責問,他覺得張希孟應該比自己看得更清楚纔對啊!
“主公,這事情的關鍵還是要讓劉伯溫等人想明白。”
“他們要是想不明白呢!”
“那就繼續改造!”張希孟笑道:“其實主公大可以樂觀一些……能分得清輕重緩急的,自然會站在主公這邊,至於那些死不悔改,一直貪戀大元朝給他們的榮華富貴你,主公大可以屠刀高舉,殺一個人頭滾滾,血流成河,我這邊也會幫主公徹查清楚的!”
張先生願意幫自己!
老朱的嘴角忍不住上翹,他們兩個到底還是保持着了高度一致!
馬氏察言觀色,看到這倆人臉上都有了笑,話也說到了一塊兒去,總算鬆了口氣,她故意嗔怒道:“你們就知道打打殺殺,我一個婦人,懶得聽了!”
馬氏轉身走了,老朱尷尬笑了笑,隨後對張希孟正色道:“先生,咱們好久沒仔細聊聊了,就藉着這個機會,咱們促膝長談,把這事聊個通透!”
張希孟也頗爲贊同,,的確又到了關鍵的時刻,朱家軍該往哪個方向走,必須有個定論了,不然再往下發展,一定會裂解出不同的派系,哪怕能靠着強力壓制住,也很難鐵板一塊。
張希孟和朱元璋徹夜長談,而劉伯溫這邊,卻是飽受摧殘。
對他來說,戰俘營實在是太不友好了。
他最不想看到的,這裡不但有,而且還超級加倍了!
也先帖木兒,脫脫的兩個兒子,福壽,禿堅,雪雪,納哈出……全都是蒙古的大員,誰的身份都比他高。
就連龔伯遂的影響力,也遠不是他能比的。
而這麼一羣人,都已經乖乖投降,不抱希望,甚至盼着元廷早點滅亡,自己卻還不怕危險,跑來探察敵情,想要替元朝盡忠,着實是大可不必了。
“我說你這人怎麼想的,大元朝多活幾年,對你有什麼好處?也想發配雲南,客死異鄉?你配嗎?”
也先帖木兒毫不客氣嘲諷!
旁邊的雪雪咳嗽道:“我說也先,咱大元朝到底人心不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你也不要陰陽怪氣的,這是忠臣啊!”
“呸!”也先帖木兒冷哼道:“你羨慕忠臣,你怎麼不當忠臣,你替大元朝殉國啊!”
雪雪咧嘴了,“算了吧,我還想多活兩年……我這次替上位批閱了試卷,我看也不算難,回頭放咱們出去,我也能考一個書吏,憑着自己的本事,吃一份皇糧,安安穩穩,了此殘生吧……對了,你們說那時候的皇糧是誰發的?會不會?”
“反正不是大元朝就是了!”
也先帖木兒又來了一句,頓時讓衆人無言以對。
攤上這麼個“大元一生黑”,還能說什麼呢!
劉伯溫在戰俘營的日子,如坐鍼氈,每一刻都是折磨。他一個漢人,總是割捨不掉大元朝的過往……而一羣蒙古貴胄,卻是巴不得大元朝早點完蛋,這個反差也太大了。
完全不符合常理,到底要怎麼解釋?
就在第三天,張希孟來了,不光他來了,朱元璋也來了,甚至連朱升,賈魯等人,也都跟着來了。
他們到了之後,把戰俘營的衆人叫了過去,在大傢伙的面前,赫然貼着十六個字:驅逐胡虜,恢復中華;均分田畝,救濟斯民。
看到了這十六個字,朱升忍不住爲之一振,坐直了腰桿。
戰俘隊伍最後的劉基更是直直盯着,雙手情不自禁顫抖。
張希孟此刻站起身,笑呵呵道:“咱們的身份各異,話就不多說了,咱們只是討論一些小問題……比如元廷之敗,比如我們起義,到底是爲了什麼?下面就請暢所欲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