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功夫,凶神惡煞一般的元軍,居然老老實實幹活,勤勤懇懇努力……老百姓是不明白其中道理的。
只是覺得新來的朱家軍太神了,這要不是有神明庇佑,是萬萬做不到的。隨後又聽說要給大傢伙發糧食,幾乎一瞬間,人心就平定下來,大傢伙翹首以盼,只要不出意外,能給每個人發一份口糧,能吃上一口熱乎飯菜,朱元璋就算在揚州站穩了腳跟。
張希孟盤算着,這麼簡單的事情,應該不會出現意外,但是他也不敢放鬆,親自領着人,去各處探查詢問,遇到問題,就地解決。
往常跟在張希孟身邊的哼哈二將都不在,李文忠跟着他爹李貞忙乎去了。這小子很有主見,他跟張希孟讀書不假,但是也僅此而已,李文忠更感興趣的是帶兵,所以他時常找那些大將,跟他們學本事。
人各有志,張希孟也不會干涉李文忠的選擇,相反,他很鼓勵。
至於藍玉,這小子倒是沒露出文武傾向,倒是顯示出好色的本性……自從陪着小橘進了一趟揚州之後,他就成天跟在小橘身邊,一有空就湊在一起嘀咕。
不得不感嘆一句,這貨開竅還是真早。
小橘倒是沒有這些心思,她除了一心等周蕙娘和蔣三叔回來,就是想着做點事情,最起碼面對姑娘的時候,也有的說。尤其是潛入揚州一次之後,這丫頭膽子也大了。
她主動攬下了一處發糧點的活兒,由於她懂揚州方言,嘴又甜,態度又好,因此十分順利。
“大傢伙都聽好了,救急不救窮,糧這東西,上位不缺,正在運過來。當下只能每家先發十斤,不多,但是足夠大傢伙吃幾天了。可萬一有人重複冒領,拿了兩份,三份,就要有人捱餓了。所以啊,就請諸位仔細盯着點。有誰多拿了,能報上來,多拿的糧,可是要分一半給舉報的人……都聽好了,別爲了這點糧,把麪皮都丟光了。”
小橘說着,還特意叮囑幾個老太太。
這時候藍玉在那邊已經準備好了,一個整十斤的鬥,裝滿了糧食,前來領糧的,拿着口袋等着,一家一份,一份十斤。
而每一個領到糧食的人,都要報一下名字,登記造冊。
很顯然,這麼做是有漏洞的,也不免重複。但好歹能建立起基本的數據,有多少人,多少戶,都是怎麼分佈的,這會極大幫助接下來的治理。
張希孟每處巡查,正好過來。他就發現,人羣排得很長,不過基本上還算井井有條,藍玉那邊指揮的也不錯。
拋去這小子的用心不談,事情幹得還挺漂亮的。
正在這時候,人羣當中有個枯瘦矮小的身軀,佝僂地扛着一個袋子,藍玉見她可憐,還給她裝得高高的,一斗米倒進袋子,婦人身軀搖晃,險些拿不穩。
旁邊的小橘急忙伸手攙扶,婦人竟然害怕似的,急忙避開,嘴裡含糊道謝,扭頭晃晃悠悠就要落荒而逃。
負責登記的士兵急忙道:“停下,還沒有登記造冊,走這麼快乾什麼?”
婦人又被叫了回來,她面對着詢問,先是低頭不語,可是他不說話,卡在這裡,後面的人都不幹了,紛紛鼓譟起來。
婦人沒法子,只能粗着嗓子道:“王,王柳氏。”
她的聲音已經儘量改變了,可還是引起了小橘的注意,其實從她出現的剎那,小橘就覺得眼熟。
這一開口,更是確定了身份!
“是你!”
婦人也意識到了不好,連忙扭頭就跑,可她身體虛弱,背上又揹着糧食,沒出來幾步,就正好摔在了地上。
張希孟催馬過來,攔住了去路,此時小橘也衝過來,一把抓起婦人,讓她擡起臉。
“是你!就是你!”
小橘十分激動,聲音都變了,突然,她舉起巴掌,就要打人。
張希孟輕咳一聲,“幹什麼?還有沒有規矩了?”
小橘怔了怔,隨即擡起頭,對張希孟控訴道:“先生,她就是畫舫的東家,這個老婆子就沒有人心,她開青樓,逼着好人家閨女幹那種事情……我,我很小就被她買了!”
原來這個王柳氏竟然是周蕙孃的東家……按理說她也是青樓屆數得着的人物,家底兒頗豐,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這就不得不說一句,幹這行的,真沒有好下場!
周蕙娘是見張士誠的部下搶掠女人,她決定逃跑了,等她走後,張士誠的部下就把畫舫搶了。
王柳氏的幾棵搖錢樹都沒了。
可是到了這一步,王柳氏也不用怕,她還有那麼多的積蓄,金銀細軟,數之不盡,怎麼也夠做個富家翁了。
可她忽略了,自己乾的是缺德行業,該遭天誅地滅的!這不,見她失勢了,首先那幾個打手就跑了,跑之前還捲走了不少錢財。
隨後盜匪就上門了,偷竊家中財產。
王柳氏和丈夫拼了命驅趕,可人家根本不怕。
“你們幹了那麼多壞事,掙的都是不義之財,我們幫你們花點,那是減輕你們的罪孽,別不識好歹!”
“就是,還想告官啊?你們瞧瞧,哪個衙門搭理你們?哈哈哈!”
這些盜匪越來越猖獗,剛開始還是偷竊,後來就是光明正大拿,先是小件,藉着就連桌椅板凳,還要那些千工大牀,全都不放過。
王柳氏和丈夫也阻擋不了,還被打得不輕。
他們無可奈何,只能帶着最後的一點細軟,想要逃跑。結果還沒出城,就讓城裡的乞丐盯上,把錢都搶走了不說,還把王柳氏的丈夫打成重傷,有人說他被打死了,有人說是被乞丐活煮了,反正下場非常慘。
王柳氏僥倖逃跑,可接下來只能在在揚州城躲躲藏藏,一連半個月,都沒吃過正經東西,人也瘦了,背也彎了,成天提心吊膽,生怕被人抓去吃了,頭髮也都花白了。
“姑娘!這就是報應!是我的報應!姑娘,念在我養了你這麼多年的份上,你就別管我了,讓我自生自滅好了!”
王柳氏痛哭流涕,哀求小橘。
小橘也沒有料到,她會這麼慘,但是小橘緊咬嘴脣,不願意鬆口。
“不行,你要告訴我,我爹孃去哪了?他們人在哪?”
王柳氏怔了怔,哭泣道:“姑娘,這行就這個規矩,別說是你,就算整個揚州城,這麼多青樓畫舫,凡是買到手的姑娘,沒人會告訴爹孃下落?你就別逼我壞規矩了,我活不了幾天,又何必讓人戳脊梁骨啊!”
小橘氣壞了,怒罵道:“你放屁!那年我們家遭了災,爹孃帶着我跑出來,一路要飯到了揚州,你們出了一百貫,把我買下了,爹孃就帶着錢走了,他們去哪了?你不知道?你說啊?”
買賣人口這個喪盡天良的行業,自古就有,諷刺的是,他們還形成了行規。由於孩子多是在很小的時候,被人拐賣走了。
而這個孩子長大之後,想要知道父母到底是誰,家鄉在哪裡,所有相關的人都是咬死了不說的。
賣了就斷了,言而有信,不能反悔。
王柳氏到了這時候,居然還不願意說,還怕被戳脊梁骨,誰戳她的脊樑骨?還不是揚州城的同行!
沒想到這位還挺敬業的!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王柳氏嘴角流血,藍玉一把揪住了她,“說,你說!”
王柳氏擡眼皮看了看藍玉,竟然把頭扭到了一邊,一副閉目待錘的模樣,藍玉大怒,還要打她。
張希孟伸手攔住了,他扭頭看了看在場的老百姓。
“鄉親們,大傢伙都清楚,這青樓畫舫就是害人的地獄,這幫人就是吃人的惡鬼。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被他們害苦了,大傢伙有什麼消息,可以說出來,幫忙成全一家人,功德無量啊!”
張希孟連着說了好幾遍,這時候在人羣當中有個老者顫顫巍巍站出來。
“大老爺,小老兒雖然不知道這位姑娘爹媽的去處,但,但小老兒知道,這幫畜生都黑着心,他們這邊給了錢,買了孩子,回頭就找打手,把人打死。一來是剩下一筆花費,二來也是怕人家日後找回來,擾亂了生意。好些,好些青樓的姑娘都不知道,還以爲家人活着哩!”
小橘瞠目結舌,聽到這裡,孩子承受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跪在地上,撕心裂肺,自己盼了多少年,就是有朝一日能見到父母,哪怕只是一面,也就滿足了。
可她哪裡知道,或許分別那一天晚上,爹孃就被打死了,從此天人永隔,她還傻傻盼了這麼多年!
“爹!娘啊!”
小橘痛哭流涕,藍玉切齒咬牙,他抽出了佩刀,就想宰了王柳氏泄憤,這時候張希孟伸手,攔住了他。
“殺一個死人,算不得英雄。”張希孟扭頭道:“鄉親們,事情這樣了,我想請教大家一件事,問大家一句話……那些青樓的人,他們有資格在這裡領糧食嗎?能跟大傢伙並肩站在太陽下面嗎?”
揚州百姓不知道張希孟的意思,但是也怒氣衝衝,異口同聲道:“不行!不能讓這幫黑心的蛆蟲,跟人站在一起,他們不配!”
張希孟由衷點了點頭,“鄉親們說得好,那我再問大傢伙一句,如果我下令,把所有青樓畫舫的東家老闆都給抓起來,然後徹查他們的罪孽,明正典刑,大傢伙以爲如何?”
百姓們稍微一愣,有人立刻喊道:“好!大好事啊!大老爺有德啊!”
張希孟依舊不動聲色,又問道:“鄉親們,我還想再問一句,假如我們朱家軍下令,封了揚州城的所有青樓畫舫,不許再幹這種生意,大傢伙怎麼看?”
張希孟的話問完,老百姓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倒不是別的,真的能禁絕嗎?古往今來,改朝換代,不都是這樣,青樓畫舫,才子佳人,談不完的風月,說不盡的風流,怎麼可能禁絕啊?
一陣的沉默,突然有人跪倒地上。
“青天大老爺!青天大老爺啊!”
有人帶頭,瞬間老百姓都跪倒了,紛紛磕頭作響,涕淚橫流,請求禁絕青樓畫舫,這可是個害人的東西。
那些佳人才子背後,是富人的風流,窮苦人家的噩夢!
只要過得下去,誰又願意幹這個?還不是走投無路,山窮水盡。像小橘這種,簡直多如牛毛。
大災之年,家裡頭過不下去,根本沒得選擇,就只能任由買賣蹂躪,好好的一生,還沒開始,就幾乎結束了。
揚州百姓,看得很明白,這些青樓畫舫,就是拿他們窮人家的女兒,取悅那些權貴豪強,如果真的讓他們選,自然是不願意的。
可問題是能行嗎?
真的有人會查禁青樓嗎?
“傳令,封了所有青樓,一個不許放過!”老朱輕描淡寫,下了一道至關重要的命令,沒有任何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