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霧,在萬物之間糾纏不清。今早能見度不高,朱高煦等又不敢跟近了,幸好馬車的目標大,不然他們肯定要跟丟。
從池月觀出來的車,是往西邊去的。
朱高煦從七月間就開始安排王貴捕捉徐妙錦的行蹤,到現在臘月初,前後已經接近五個月之久!後面朱高煦抽身出來,甚至親自在池月觀守了好些天。
這麼一件事,若是沒有執念,絕對無法堅持下來的。
是什麼樣的情緒縈繞在心中?朱高煦竟然連自己都不甚清楚,但他可以斷定,那種情緒雖然不是哭天搶地一樣的激烈,但埋得很深,就像多日連綿的細雨,完完全全浸透了泥土。
池月觀出來的馬車已經從彰義門出城了,朱高煦叫王貴遠遠地跟在後面,出城後視線更加開闊,距離遠一點更安全。
熟悉的城樓,熟悉的地方,去年瞿能帶兵從這裡進來,又從這裡退走……但現在他本人已經被關在北平城裡。
池月觀的馬車徑直往西山。西山山腳下有個寺廟叫龍泉寺,朱高煦去過的。還沒到西山,他挑開車簾看了一眼,便隱隱看到了寺廟中的幾顆大樹,據說有那銀杏樹和古柏已經有幾百年樹齡!
“咱們走另一條路。”朱高煦下令道。
他只掀開布簾子一角,仔細觀察時,見那輛停靠在了山門下面。不一會兒,身穿青色毛皮斗篷的徐妙錦就從馬車前面走出來了……難道是她親自趕車?她手裡擰着一個布包,出來時擡頭看了一眼天,伸手攏了一下蓋在頭上的青綢。
王貴一邊趕車往另一個方向走,一邊嘀咕道:“稀奇了,道觀的道士不拜玉皇大帝,來拜佛主?”
朱高煦和王貴一樣感到稀奇。
他們的馬車趕到另一個路口,朱高煦叫王貴停下來,自己也下了車:“在這等着。”
他說罷把大帽往下面一壓,遮住了大半張臉,人也快步從小路往山坡上爬。
朱高煦很快就進了另一道小門。幸好這靈泉寺他來辦過事,以前就叫王貴打探清楚了,各處都比較熟悉。
這靈泉寺坐西朝東,北邊下面那幾座房子是用齋飯的地方。朱高煦尋思:徐妙錦一個道士,跑到寺廟來肯定有什麼事,沒心思去吃齋飯的。他遂往西面的山上爬,左右回望,沒見着什麼人。
大冬天的,北方的人們不太喜歡出門,現在又很早,寺廟裡只有零星幾個人走動,大多是和尚。朱高煦不動聲色地走進觀世音菩薩殿,見有和尚在旁邊,他便上前拜了幾拜,從懷裡摸出一張大明寶鈔投進功德箱。
朱高煦又繞過菩薩塑身,從後門出去,左右張望一番,擡頭看時,見上面一道門口,有穿青色毛皮衣裳的身影一晃進去。他頓時心裡有底了。
他便繞過下面的兩座神殿,徑直從石階爬上去,走到剛纔看到人影的地方。他擡頭看了一眼,院門口寫着兩個有點褪色的紅字:僧寮。
這地方應該不是香客來的,卻是和尚的住宅區。朱高煦琢磨着,進去會不會被和尚叫住,節外生枝暴露行蹤?
不過暫時還沒事,這邊一個人都沒有,牆上、地面十分乾燥,水都結成冰了,完全不見有人在外面活動。朱高煦遂離開院門,往旁邊的山坡上摸過去,四下裡只有光禿禿的樹枝和枯死的荒草。
過了好一會兒,他看中了一處挺好的地方:圍牆裡面有一棟磚木房子,卻並沒有貼着圍牆修,估摸着中間有一道空隙。朱高煦穿着灰色的袍服,站着不動便很不顯眼,他觀察了片刻,果斷將雙手伸到圍牆上,頓時覺得磚頭冰冷,然後人便矯健地爬了上去。他翻過圍牆,先將腳放下去,手依然抓住牆頭,慢慢下去沒弄出聲音。
他側着身體走到牆角,探出腦袋往院子裡看了一眼,馬上又縮了回來。一瞬間有個大致的畫面閃過朱高煦的眼簾,院子裡沒有徐妙錦,但是有個提着包裹的小孩。
那個布包,好像就是徐妙錦下馬車時擰着的!
朱高煦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果斷快步走了出去。
此時那小孩兒已經推開一道破舊的木門,朱高煦大步衝了過去,喚道:“小兄弟留步!”
那小男孩的腦袋剃光了,估摸着只有六七歲大,被人一叫,真的就站在門口,睜着一雙無辜的眼睛望着朱高煦。
“小兄弟,你這布包是誰給你的,裡面裝了什麼好東西?”朱高煦笑眯眯地問。
孩兒雙手抱住布包,說道:“你是誰?”
朱高煦保持着友善的笑臉:“我是你爹爹章炎的好友,來接你的。”
“你騙人!”孩兒馬上就仰頭道,“大姐姐說了,接我的是剃了頭的和尚!”
小孩子就是容易被詐,兩句話就抖出了真相!朱高煦道:“那你爹是章炎囉?”
孩兒愣了愣,有點迷糊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道:“不是,我姓馬!”
“看來我接錯孩兒了。”朱高煦皺眉道。
孩兒忙道:“你是誰?真是我爹的好友嗎?”
就在這時,身後隱隱有腳步聲。朱高煦猛地回頭一看,見徐妙錦正站在院子裡!
她臉色蒼白,眼睛裡藏着恐懼,連那毛皮斗篷也在微微發抖,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害怕?
“他還是個孩兒,你放過他罷。”徐妙錦的聲音道。前面的孩兒道:“大姐姐,他說是我爹的好友。”徐妙錦冷冷地迴應道:“你先進去!”
朱高煦的心情也分外複雜,他總算沉住了氣,問道:“章炎的兒子既然救出來了,現在還沒送走?”
徐妙錦顫聲道:“當初章炎接到急令,很倉促,他自己沒安排好,也沒人顧得上他的家眷……但無論如何,他是爲我而死,我不能坐視不管!
據說此前幾個月,各個路口都有燕王府的細作,正在搜捕這個孩兒。就算是朝廷的人,也極少有人知道我是誰,我一時間便沒找到合適的人。”
她沒有狡辯,到了現在這一步,很坦誠。朱高煦頓時竟無言以對。
徐妙錦沉默一會兒,又道:“我本來早就該走黃泉路了,高陽王救我一次。現在我只求你一件事,讓我安安靜靜離開人世罷……”
就在這時,朱高煦忽然看見空中零星有幾片白色的雪花飄下來。沒一會兒,雪便越下越大,整個天地都無聲地被籠罩其中。
“下雪了。”朱高煦擡頭看了一眼。
他的耳邊彷彿又響起了輕柔的聲音:這段路走得慢,卻過得快。
而今說話的人就在面前,卻感覺十分遙遠。
朱高煦道:“能陪我走走麼?咱們先離開這僧寮院。”
徐妙錦看了他一眼,微微點頭,她緩緩轉身,感覺有點步履不穩。
朱高煦稍微加快了幾步,第一次與她並行而走。倆人默默地走出院門,往石階下面步行。雪越下越大,很快頭頂上、肩膀上都飄滿了雪花。
朱高煦籲出一口氣,頓時白汽騰騰的。
徐妙錦的聲音道:“王妃待我很好,我真的不願意做這種出賣別人的事……”她的神色幽冷而悽清。
“嗯。”朱高煦發出一個聲音,嘆了一口氣道,“那晚你問我被什麼人利用最苦,說是父母。你是被你爹逼的吧?”
“是……”徐妙錦的聲音變了。朱高煦轉頭看時,見她已無聲地淚流滿面。他往袖袋裡一摸,摸出一張手帕來,遞到她的面前。
徐妙錦聲音哽咽,漸漸抽泣起來,“兒時,我不知道甚麼是苦……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模樣也招人喜愛,得到了千般寵愛,什麼事都不用擔心,爹像一座山一樣高,什麼事都有他……可是……”
朱高煦沒吭聲,表面上平靜異常,心裡卻一團亂麻,他最見不得女人哭,特別是漂亮的女人,一方面心裡像被擰了一把似的;一方面又反省,難怪自己老被女人騙!
“洪武時,有一次我爹擅自修改別人的奏章,被下了詔獄。太祖對官員很嚴格,剝皮填草這些事、做官的個個聞風喪膽,我爹也被嚇住了。”徐妙錦輕聲低訴着,“那時今上已是太子,太子把我爹救出了詔獄。我爹從那天起就發誓要以死報恩!”
她頓了頓接着傾訴道:“在我爹心裡,忠君是最大的,女兒無法相提並論。他要報恩,是得了太子的恩惠;我也得了父母多年的恩惠,也該報恩了……”
難怪她說過,人生下來就欠了債。這句話好像並沒有說錯,至少欠了父母的債。多少人動情地說:父母的恩,一輩子也報答不了萬一。
徐妙錦哭道:“我知道自己不孝,這些都是我該做的,不該怨恨父母……我這樣的人,死了也一定要下地獄,魂魄遭受油鍋煎熬之苦,以贖清身上大逆不道的罪孽……”
朱高煦又嘆了一聲。雪下得更大,整個天下彷彿都被白雪皚皚掩蓋,連路邊被香客丟棄的污物也彷彿乾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