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多港的大明朝沙船、在碼頭停泊了三天,隨船的水手吳順趁上岸採購補給的時候,找到了個好地方。那是一家可以木桶泡澡的客棧,名曰新田。
客棧裡有個會一點漢話的人談起,說這家客棧原來在難波(大阪),十年前因爲鎌倉公方在堺城起兵,戰亂波及了附近的難波京,他們才因此遷徙到博多經營。
總之客棧裡是妙不可言,而且他們願意收大明的銅錢,物美價廉。吳順一有機會就溜到這裡來。
三天後從博多城來了兩個武士,告訴船上的人,明天上午錢使君等人、會返回船上啓航,要船上的人提前裝好物品,召集船員,做好準備。
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水手吳順唯一捨不得的地方,正是新田客棧。於是他晚上又悄悄溜了出去,帶上銅錢去客棧快活。
不料良宵苦短,吳順逍遙一夜之後、一覺睡到了天明。他急忙穿好衣裳出去,趕去碼頭。
他還沒走到地方,便見許多力夫與百姓往相反的方向跑,紛紛避散。過了一陣,忽然海邊上傳來“轟”地一聲,火光沖天而起。吳順看得真切,只見一隻燒着大火的船、嚮明軍停泊在碼頭的那艘沙船靠了過去,沒一會兒便撞到了一起,大火隨即向沙船上蔓延。
海面上四處都是小船,他們張弓搭箭,向沙船上的人射箭。有幾個人爬上了碼頭,但是陸地上也有一羣日本將士等着,提着倭刀的武士、帶着那些戴竹帽的士卒衝上去,不由分說格殺勿論!
吳順嚇得雙腿發軟,整個人愣了好一會兒,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眼前看到的景象,讓他明白此地已是十分危險。吳順見到附近有一片小樹林,立刻撒腿跑了進去。
恐懼籠罩着吳順全身,他找到一個土坑,又弄了一些樹枝把自己藏在裡面。他在裡面敏思苦想,但憑一個水手,根本不可能想明白其中的緣故。
兩天後,吳順又飢又渴,特別是沒有水喝讓他難以忍受。於是到了晚上,他便從土坑裡爬出來,想到外面去找點水喝。
海邊的船舶上都點着燈,碼頭上的房屋之間也有火光。吳順小心翼翼地摸索了很久,終於找到一條小溪,趴在地上喝了一肚子水。
就在這時,一隻燈籠向這邊移動了過來。吳順趴在地上不敢動彈。過了一會兒,那燈籠停了下來,小溪裡傳來了水聲,似乎有人在溪邊小解。
接着傳來了說話聲,他們說的甚麼內容完全聽不懂;然而吳順聽出來是朝鮮話。吳順既不懂日本語、也不懂朝鮮話,但是都聽過,能夠分辨出來。
碼頭上的朝鮮人?吳順意識到可能有朝鮮船在碼頭上,這些朝鮮人應該會在近期返回朝鮮國。相比於兩天前看到日本人對待大明船隻的方式,吳順覺得朝鮮人可能要安全一些。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朝鮮國早就是大明的藩屬國了。
吳順便悄悄跟着兩個人,來到了碼頭上,看見他們上了一艘木船。吳順躲在附近等了許久,找了沒人的機會,便悄悄爬上了那艘木船的甲板,然後趁值夜的水手不注意、從一個入口溜到了下面的貨倉裡。
他找了個木桶遮擋,靠着船壁木板睡了一覺。
第二天船就起錨了,因爲船艙在起伏搖晃。吳順在裡面躲了兩天,飢餓讓他頭昏目眩,最難以忍受的仍然是沒有水喝。於是到了晚上,他再次從一隻木桶後面出來,在周圍尋找淡水。
沒一會兒,忽然“唰”地一聲,吳順擡頭時,見一個人影拔出了一把刀,正盯着自己。吳順一動不動地愣了一陣,開口道:“水。”
那人打量了吳順片刻,說道:“你……等。”說罷轉身快步走了。
等了一陣剛纔那朝鮮人,帶着另一個人下來,並提了個燈籠。新來的人穿着長袍,頭上帶着一頂黑色的大帽,看打扮是個有身份的人,那人將一塊餅、一隻葫蘆遞了過來。吳順瞪圓了雙目,立刻狼吞虎嚥。
“慢點,慢點。”大帽人用漢話道。
吳順很快把餅吃完了,然後不斷灌水,好把堵在喉嚨的食物嚥下去。大帽又問道:“數日前,碼頭上被燒掉了那隻大明船。你是那條船上的漢人?”
吳順喘了一陣氣兒,忽然哽咽起來。
大帽與旁邊的朝鮮人對視一眼,甚麼也沒說。
吳順開口道:“求大人將我送到對馬島。”
大帽有點遲疑。
吳順見狀,心頭莫名恐慌起來。這大帽會不會怕惹麻煩,乾脆把自己殺了、扔海里神不知鬼不覺?不過大帽旁邊還有個朝鮮人,這倆人不一定完全相信對方,殺人大罪哩。
吳順想了一會兒,說道:“大人到了對馬港附近,給我一隻小船,我劃回港口。我見人就說,偷偷上了一隻朝鮮船去了朝鮮國,得到當地好人的幫助,然後才被送到對馬島。”
大帽聽到這裡,面露意外之色,問道:“你是甚麼官職?”
吳順道:“末將乃大明京營把總吳順,手下有五百個弟兄。”
大帽聽罷說道:“我們會把將軍送到對馬島。不過要委屈將軍,繼續躲藏一天。船上人雜,我們也不想節外生枝。”
吳順抱拳道:“多謝恩公。”
朝鮮船果然在對馬島港口靠岸,並在夜裡悄悄把吳順送上了碼頭。
兩個在碼頭當值的明軍軍士接手吳順之後,立刻騎馬將吳順護送去明軍屯堡。此時正是晚上,但明軍千戶萬良,親自在衙署接見了吳順。
沒一會兒,一個宦官、兩個文官也趕來了。吳順哭訴着幾天前在博多港的見聞,在宦官的要求下,他甚至一連敘述了兩遍。
一個文官說道:“我早就勸過錢行人,不要輕易去日本國,他偏不信!咱們剛攻佔了對馬島,殺了宗氏,就算有大義,那日本國的人豈能不怒?”
宦官周全哭喪着臉道:“姚芳也在博多,這下咱家怎麼向賢妃娘娘交代?”
千戶萬良道:“對馬屯堡只有五百餘人,此事咱們沒辦法,應立刻稟奏朝廷。明日咱們便準備一隻艋衝船,走海路送吳順去京師。同時派人去朝鮮國,走陸路向朝廷奏報。”
一個文官沉默着“沙沙沙”地奮筆疾書,寫了兩張紙,然後對吳順道:“你看看,若無異議,便籤字畫押。”
吳順道:“我不識字。”
文官道:“那便徑直按手印。”
……水手吳順稟報了見聞,便被送走了。而衙署裡的幾個人仍然坐在油燈旁邊,個個神情凝重。
太監周全沉吟道:“姚芳認識一個叫大內勝的日本武官,還在九州的寺廟安排了眼線,說大內氏與幕府結過樑子、對大明朝應該也沒有多少敵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早知如此,咱家就該強留住姚芳。”
旁邊的文官道:“本官怎不知道此事?”
周全道:“只有錦衣衛和守禦司北署的人知道,咱家也是聽說的。”
萬良皺眉道:“日本國這是要對大明開戰了?”
“現在景況不太清楚,以吳順的口供看,日本國對大明已有敵意。咱們最好作些準備。”周全道,“屯堡有五百將士,能不能守住?”
萬良道:“咱們火器彈藥充足,日軍想強攻很難,唯獨糧草不濟。如果咱們被長期圍困、斷絕了海路補給,處境便有點糟糕了。還有戰船剩下的不多,只有幾隻艋衝、哨船。目前我軍應日夜派出哨船,打探東邊海面的動靜,一旦發現大批日本戰船,港口的船隻便應該撤離對馬港、前往朝鮮暫避,以免發生必敗的水戰;陸師則依靠屯堡,進行防禦。”
一個文官道:“咱們這奏章就這樣寫,只知道使船被圍攻燒燬,別的事一無所知?”
幾個人都沉默不答。
文官又道:“對馬島上還有些日本人,咱們何不挑兩個人,帶着書信前往博多港,讓大內氏回書解釋此事?”
周全搖頭道:“日本人幹這種事根本靠不住,他們也怕被武士殺了,極可能書信送不到大內氏手裡。再說事情是在博多港發生的,要是日本人想解釋此事,不必咱們催促;要是不想解釋,送信也沒用。”
萬良與兩個文官聽罷,都點頭贊同。萬良道:“爲今之計,只有守住對馬島,等待朝廷迴應。”
周全道:“水陸兩路奏報,明日一早定要立刻出發。”
天明之後,一行人出屯堡,來到了海邊的碼頭上,一艘艋衝船上下的人正在忙碌,把成桶的淡水運上船。宦官周全與水手吳順說了幾句話,便相互道別,目送吳順上船。 wωw⊙тTk án⊙c o
海浪在風中撲打着海邊,傳來“嘩嘩譁”的聲音。原先周全覺得,這座島嶼十分寂寥,周圍廖無人煙的山林、遼闊無邊的海面,彷彿被人遺忘的海島。一切景象依舊,卻在此時讓人有了不同的感受。無邊無際的海水一層層涌上海灘,風浪之中似乎動盪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