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泰坐在一條凳子上,卻見朱高煦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揹着手在那裡踱着步子。貴妃也是站着的,目光正注意着朱高煦。齊泰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坐在凳子上沒動彈。
朱高煦站起來之後,讓人有壓力感。他不像一些穿長袍的人那樣、顯得很飄逸,反而有種穩當的感覺,寬闊的肩膀和胸膛把絲綢都撐起了緊繃的輪廓,長袍又讓他的身體顯得更加頎長。他是揹着手的,似乎正在冥思着甚麼。
“朕不想說甚麼責任、大公無私之類的話,主要是說得太多了,反而顯得假。”朱高煦的聲音道。
連貴妃妙錦聽到這番話,也露出了笑意。
齊泰頓時感到有些羞愧,他揣測到、皇帝似乎想讓心腹大臣理解;齊泰卻一時無從着手明白聖心,以至於皇帝露出了、這樣一副爲難的模樣。
齊泰也無法再顧及禮儀,擡起頭仔細觀察着朱高煦的神情,希望能得到更多的示意。
這時,朱高煦又看了一眼牆上那副宋代的畫,又轉頭道:“咱們有時候想想,朕住着這麼大的宮殿,上萬人服侍着。即便是夏元吉、齊部堂等朝廷大臣,怎麼着也有寬敞雅緻的庭院,有丫鬟奴僕照顧,說錦衣玉食不爲過。
你我的日子過得都挺舒坦。當然,儘量讓自己活得好沒甚麼錯;咱們還能用琴棋書畫陶怡情操,娶賢妻、納美妾,經營家庭讓日子更加美滿。不過得到了這麼多,身在這個位置,還得‘入世’,盡到自己的責任,後世子孫纔不會罵咱們。”
朱高煦說到這裡,笑了一下:“朕有時候不太會說話,是不是說得太複雜了?”
齊泰拱手道:“聖上所言,皆人臣本分。”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忽然又說起了另外的事:“齊部堂考中進士之前,出身似乎並不太好,挺了解百姓疾苦?”
齊泰道:“臣之家,原先在家鄉算殷實,不過原來沒有俸祿,進京、出遊都得儘量節省,還借宿過民宅。”
朱高煦指着齊泰道:“那齊部堂應該對朕說的事、感同身受。朕之前聽人說起過一些小事,那人說的是兒時的事。他每次與父母走親訪友回來,便有做不完的事,家裡的雞鴨、豬羊要照顧,還得忙着做飯,收拾晾曬的穀物;並不能因爲旅途勞頓,回家便能得到休息。他很累,所以印象很深。”
齊泰又看了一下朱高煦的臉,點頭道:“聖上體察下民,國家子民幸甚。”
朱高煦道:“然而如此自給自足的農戶之家,一年都得到多少回報?朕覺得他一家做了很多事,但是‘效率’都不高……意思便是事倍功半。畢竟尋常農戶過的甚麼日子,齊部堂也是知道的。”
齊泰的頭微微一側,認真思索着朱高煦的話。
朱高煦又道:“又如咱們京師的官員庶民,最愛吃鴨肉。朕聽說有人專門養鴨,在江邊養了上萬只鴨;還有人專門做養鴨的竹籠,賣給各處的鴨戶。他們都不幹別的,卻能在京師城裡買了房屋,過着優渥的日子。
朕便尋思,也許世人可以分工更加細化,做成產業;而不一定非得既要種地收穫糧食,又要織布做衣裳,還得自己做農具。大夥兒只做一件事,然後通過貿易進行交換,或能過得更好。
譬如,咱們在安南國等地,叫當地人用山地種桑養蠶;收購了蠶繭之後,運回國內,大批做成絲綢;然後用這些絲綢運到西洋各國換錢,又用錢在安南、占城、暹羅等地購買糧食和原料。國內那些製作織機、制絲、紡織的工匠,全都活了,而且只需要分工做一件事。”
朱高煦看着齊泰,意味深長地說道:“人無非就是想活下去、活得更好。若能讓更多人活得愈來愈好,那纔是最有力量的展現,才彷彿真的在風口浪尖緊握日月旋轉。”
齊泰聽到這樣的言論,一時間沒回過神來,重農輕商、一向是國家之根本,作爲皇帝竟然提出了相反的主意,齊泰完全沒有準備。不過他並未立刻反駁,攪了皇帝的雅興,只得沉吟道:“向聖上進言之人,言論實是罕見。”
朱高煦聽到這裡,揮了揮手道:“罷了罷了,你我相識多年,君臣之間如同好友,隨便談談罷了。國策政令要落到紙上纔算數,齊部堂也不必緊張。”
齊泰起身抱拳道:“臣不敢(做好友)。”他觀察到皇帝揮手的動作,便識趣地拜道,“臣請謝恩告退。”
щщщ⊙тt kān⊙¢O
離開了柔儀殿時,齊泰擡頭看了一眼天空,太陽還在西邊的高處、遠不到下值的時辰。他便沒有出皇城,而是往南過武英殿,然後走右殿門出宮,來到千步廊。
這條大街兩側,全是古樸寬闊的房屋,大部分中-央官署的衙門都在附近,兵部衙署也在這裡。齊泰看着井井有條的景象,不知怎地,心頭一下子舒坦了不少。
齊泰路過大理寺,忽然想與他的得意門生高賢寧談談,便轉身走了過去。大理寺當值的官員急忙將齊泰迎入大門,不一會兒高賢寧也來到了大堂,上前見禮。
高賢寧反覆告歉:“學生方纔不在大堂上,未能親自迎接恩師。恩師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齊泰正色道:“甚麼恩師學生,咱們都是朝廷命官。”
高賢寧微笑道:“齊部堂教訓得是,下不爲例!您裡邊請。”
二人便到了裡面高賢寧的書房裡,齊泰看了一眼,見高賢寧的桌案上擺着一本書、一盞茶,敢情這學生的官當得挺愜意的。
齊泰不動聲色地指着桌案上的書,問道:“賢寧在讀甚麼書?”
高賢寧拿起書冊,遞了過來:“諸國科學譯匯,據說是姚芳搗鼓出來的。”他說到這裡,笑了一下。
這時雜役進來,上了茶。高賢寧揮手讓閒雜人等出去,這才欠身低聲道:“學生認識姚芳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忽然成了著書立說之人,當真稀奇。”
“姚芳……”齊泰也沉吟了片刻,然後擡頭看高賢寧,師生之間對視了一眼。齊泰便道:““既然姚芳所著,自有他的道理。”
高賢寧笑道:“恩師說得是。”
他接着說道:“學生平日也勤於正事,不過今天要爲姚芳踐行,準備早些下值,這纔沒在大堂上。”
“姚芳要離京?”齊泰問道。
高賢寧道:“他要去對馬島。姚芳如今沒有官職,不必上奏章,不過他告訴了他的妹妹賢妃。他當我是好友,也告訴了我。我便在醉仙樓訂了一桌酒菜,算作爲他踐行送別。恩師可有興致?”
“那種地方,算了罷。”齊泰正色道。
“恩師,請茶。”高賢寧道。
倆人沉默了一會兒,齊泰終於把今天面聖的事,與高賢寧大致說了一遍。
不料高賢寧聽罷尋思了一陣,卻說道:“聖上所言之事,確實有些稀奇,不過乍一想,似乎也有些道理。”
齊泰皺眉道:“若百姓都去紡織絲綢了,誰去耕種?”
高賢寧想了想道:“恩師想想,一家種兩畝地、與種五畝地,收成或許也差不多罷?何況不是還有安南、占城、暹羅等地的糧食麼?”
齊泰道:“海路斷了怎麼辦?”
高賢寧撫掌道:“這下宦官勳貴們便高興了,那些海船誰還敢裁?往後一旦裁撤海師,已經有了糧食供應法子的習慣,京師怕得斷糧。”
齊泰指着高賢寧嘆氣道:“你讀的聖賢書,就沒讀進心裡。”
高賢寧笑道:“恩師明鑑,聖賢書沒說這個。何況學生只是個秀才,多虧了有名師指教。”
齊泰無言以對,看着高賢寧笑吟吟的模樣,只得說道:“你這書哪裡來的?”
“守禦司南署,恩師有興致?這本便恭送恩師,學生再問錢巽要一本。”高賢寧立刻大方地說道。
齊泰便順手翻了起來。
高賢寧興致勃勃道:“這書十分有趣,竟說大地是圓的。”
“圓的?”齊泰愣了一下,“那下面的人怎麼不掉下去?”
高賢寧道:“說來話長,不過乍聽是歪理,細瞧卻似乎有道理,恩師看看罷。學生倒是想到了一個法子,不用像書裡所言,要往同一個方向走回原處。如果在同一個時刻,太陽在地面的方位不同,或許便能證實,地面真不是平的。”
齊泰有些困惑。
高賢寧比劃道:“法子很簡單,在京師和成都府挖一樣的一口井,在同一時刻看光影,便能瞧出差別。可以做幾個同樣的沙漏計時,將其中兩三個沙漏運到成都府去,以便在同時刻觀影。”
齊泰不置可否,他並不瞭解這件事,當下便起身道:“我回衙門去了,你不是要去給姚芳踐行?”
高賢寧忙道:“那學生不便相留。送送恩師。”
“留步。”齊泰道,“你我現今都位高權重,別當着人師生相稱,聽着很像結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