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仙真走了之後,昏暗而簡陋的房屋裡、只剩下黎利和阮薦二人。對於此次謀劃,他們顯然持相反的態度。
阮薦迫不及待就開始勸誡:“明國武德朝廷,着實假借各種名義,入寇我國。無論朱高煦等君臣如何狡辯,也不能改變事實,我們是正義的一方。
但我們也要承認一個事實,明國朝廷的作爲,與當年元朝有很大的區別。明軍沒有屠-殺,甚至約束將士犯-罪,並賑濟饑民。在歷次古今戰爭中,這種作爲、有着罕見的剋制。
若是我們用陰謀,做出針對朱高煦本人的刺-殺之事,一旦不成,就會演變爲朱高煦與平定王之間的生死大仇!即便成功,也會激起明國朝-廷的極大憤怒,他們在鄙視、憎恨、報-復心之下,必定會大開殺戒。無數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會因這件事死傷慘重。代價非常大,後果非常嚴重,請平定王三思。”
“正義?”黎利忽然哈哈大笑。
阮薦愣在了那裡。
黎利忽然之間收住了笑聲,看着阮薦緩緩道:“可問題便在於,誰來主持這個正義?”
阮薦一下子答不上來,還把自己搞得有點糊塗了。
黎利嘆了一口氣,搖頭道:“這是戰爭,死傷並不是重要的事,勝負纔是。心慈手軟、瞻前顧後,成不了大事。這就是你們這種文人,只能做謀士,不能稱霸一方的緣由。”
然而阮薦並沒有放棄勸說,他又道:“以前平定王營救了明國的使臣劉鳴,爲的是將來有一天、能與明國朝廷議和,讓他們承認大越國。如今我們的謀劃,卻會造成完全相反、毫無餘地的結果。平定王前後之方略,爲何如此矛盾?”
“此一時彼一時。”黎利道,“原先我完全沒有料到,陳季擴的人馬會敗得如此之快,他們根本沒起到、消耗疲憊明國國力的作用。而且後來我才如夢方醒,最大的危險不是明國幅員廣闊,而是朱高煦這個皇帝!”
“啊?”阮薦不解地望着黎利。
黎利看了他一眼道:“大越遠離北方王朝腹地,山高水遠,這是我國數百年能立國的根本。直到明國太宗時期,朱棣亟需展現武力、建功立業,以威懾內外、保障他搶來的皇位;那時又正值安南國胡氏亂政,朱棣以爲有機可乘,才入寇我國。
但那樣的佔領不能持久,今後的明國皇帝,會重新意識到大越是個雞肋,耗費太大,獲利太少。數百年來,大多北方皇帝都這麼認爲,今後的人也會如此。
可是朱高煦想出了現在的國策,極大地減少了他們北方朝廷的代價。長此以往,北方朝廷覺得維持‘安南都督府’花費不多,爲甚麼要放棄?”
阮薦陷入了沉思。
過了一會兒,黎利感嘆道:“敵之英豪,我之仇寇。朱高煦必須死,只要能殺他,我們付出多大的代價、都是值得的!只有愚蠢又軟弱的人,纔會爲他的‘仁慈’歌功頌德。”
黎利又冷冷地說道:“只要明國朝廷對華人(安南人自稱)大開殺戒,僞安南國陳太后助紂爲虐,她就坐不穩了,很快就會被掀-翻。到時候還得明軍來佔領大越,沒有幾十萬人、談何容易?”
阮薦聽到這裡,忽然明白了甚麼,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不過阮薦不得不承認,他本來是想勸阻黎利的,現在竟然反而被說服了。阮薦仍然沒有放棄,他說道:“但是在下覺得,此事完全不能成功,沒有機會。”
黎利反問道:“那還有更好的法子嗎?”
阮薦絞盡腦汁,完全想不到法子。京師距離大越太遠了,難以派出有效的人馬,更沒法控制派出去的人。
黎利道:“據說朱高煦是個好-色之徒,所以從美人上着手,方向並沒有錯。何況朱高煦還認識陳仙真;選陳仙真這樣的人,最容易得到靠近朱高煦的機會。”
阮薦憂心道:“朱高煦非同常人,只怕沒那麼容易。”
黎利忽然露出一絲笑意:“阮卿不是好-色之人,爲何要娶一個家境普通的美人?”
“甚麼?”阮薦一臉不解。
黎利道:“那阮氏除了色相,還有甚麼好處?可是阮卿依舊執着於此,何況是朱高煦那種人,這就是男子的陷阱。朱高煦必定會冒險親近陳仙真的,何況在他眼裡,冒的險並不大。”
他停頓了一下,笑道:“你不懂那種人。他一看到容貌身段不錯的婦人,就會想到那事,各種不可名狀的觸覺,都會浮現出來,很難剋制、更難保持平常的冷靜。我們還要詳細謀劃,事先從每一個步驟安排好,盡力減少朱高煦的猜忌。只要佈置得當,陳仙真靠近的機會很大。”
阮薦不置可否,說道:“還有一個問題。陳仙真幹那件事,定是有去無回,須得抱必死之決意。陳仙真會不會反悔,她的仇恨有那麼深麼?”
“我其實現在也沒太明白,她的恨意從何而來。”阮薦搖頭接着道,“平定王說得對,我不懂婦人,或者她們本身就不可理喻。”
黎利道:“我也不太懂。”
阮薦:“……”
黎利看着他,真誠地說道:“我只懂婦人的身體,而且是覺得、朱高煦也是這種人。不過陳仙真的心思,我倒是明白了。”
阮薦抱拳道:“請平定王賜教。”
黎利道:“你不用把她當作婦人,她的感受,我也有。這便是我能明白她的緣故。”
阮薦思索了一會兒,微微搖頭,仍然不明白。
黎利的聲音道:“你留意到陳仙真說的那個詞嗎?‘漫不經心’地侮辱了她。你還記得我說的話嗎?陳仙真是個心氣高的人。”
阮薦點頭稱是。
黎利又道:“陳仙真是陳朝宗室貴族,算不上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卻也相當稀少了。而且她從小養尊處優,受人吹捧,那阮景異爲了她、不惜害死自己的爹。這樣一個貴婦,你應該能猜測她怎麼看待自己,上天了也不爲過。我估摸着,在她心裡,全天下都該奉承着她纔對。
她好不容易纔矮下了身段,主動去討好明國皇帝。結果怎麼樣?在明國皇帝朱高煦的眼裡,顯然沒有她,可能僅僅因爲好-色和新鮮,才親近了她了一回,然後就順手打發了。”
黎利冷笑道:“漫不經心這個詞,真是用得好。”
阮薦一臉沉思的樣子,無聲地輕輕點頭。
黎利道:“陳仙真又說,她並不仇恨僞太后,只是厭惡、覺得骯髒。這個敘述並不對,我認爲、陳仙真是爲僞太后感到羞-恥。”
阮薦沉吟道:“不得不說,華夏最先有文字、詩賦、建築、禮儀、服飾,是附近各國唯一文化昌盛的國家,各方面都到了極致完善的地步。我們華人(安南人自稱)確實也沒法不受影響,包括朝鮮國、日本國等地方,概不例外。
其中儒家文化裡,‘恥’的深刻,那是最重要的,這是華夏特有。我們只消與占城、暹羅等地的人一比,就能明顯有差別。”
黎利讚許道:“阮卿飽讀詩書,你說得更透徹。”他想了想又道,“大越的貴婦、萬人捧在手心裡的美人,到了金陵,瞬間感覺到了低賤卑微,這種感受會顛-覆陳仙真的內心,她一下子很難接受。她付出了清白、認爲很重要的東西,卻並未讓人絲毫重視,由此充滿了無處發-泄的憤恨。”
阮薦道:“平定王這麼一說,似乎通了。”
黎利冷冷道:“僞陳太后與陳仙真有相似之處,美貌、宗室身份,不過僞陳太后顯然更加明智。僞太后爲了她的兒子能做國王,顯然在金陵是各種卑躬屈膝、想方設法討好明國皇帝。
這更加刺-激了陳仙真,陳仙真可能已經隱約意識到,這是我們大越整個國家淪落至低賤卑微地位的緣故。這種憤怒,都算到了朱高煦的頭上。”
黎利接着說道:“但陳仙真這種人不多,大多華人(安南人)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錯覺。只要是船寇,就是高人一等的貴族。”
他長嘆了一口氣,攤開手無奈道:“你看,我們正在悲慘地、淪爲苟且的螻蟻。這就是船寇(漢人)的仁慈與王化。”
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變得死寂。空氣彷彿瞬息之間凝固了,夜色仍濃,一切彷彿是化不開的堅固黑暗。
良久的沉默之後,阮薦終於開口道:“在下仍然堅持認爲,此計不容易成功。但平定王堅定不移、明知不可爲而爲之,讓在下敬仰萬分,請受臣一拜!”
“你終於願意稱臣了。”黎利道。
兩人的目光交匯在一起,在昏暗的燈火下顯得愈發明亮。黎利用力地點了一下頭。阮薦跪倒在地,誠懇地說道:“臣願追隨平定王,至死不渝,以效犬馬之勞!”
黎利親手把他扶起來。
阮薦立刻道:“既然平定王執意要爲,臣有一些細處的計謀,或能查漏補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