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不遠處的房門剛一打開,裡面便有個人吟了幾句詩,聲音中帶着些許悲涼。
賢惠翁主聽到這裡,心頭忽然一酸。她不是第一次聽人吟唱這首曹植的詩,想當初她父親被軍隊突襲、遭甲兵逮住的時候,吟的便是這一首詩!
片刻之後,打開的房門裡、走出來了那個異於常人的彪形大漢。但詩不是這個大漢吟的,聲音不對,時機也合不上;吟詩的聲音剛落地,大漢已經一聲不吭地走出來了。
大漢馬上發現了賢惠翁主,一邊走一邊看她。
賢惠翁主心裡一陣慌亂,不知該怎麼稱呼這個大漢。等他靠近了,賢惠翁主才行禮道:“多謝您的救命之恩。”
大漢十分無禮,甚麼動作也沒有,走到賢惠翁主跟前時、他還露出了一絲笑意,沉聲道:“我說過的話,你記得罷?”
賢惠翁主又是一怔,正想回應時,那大漢已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白胖宦官說道:“翁主裡邊請,咱家先不進去了。”
賢惠翁主應答了一聲,向敞開的房門走去,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剛纔那大漢的背影。她這才察覺:幾天前誤會了,這個大漢應該不是皇帝;不過他的身份地位很高、那倒是真的,多半還是皇帝的寵臣。
她緊張地走進房間,卻沒見到有人,看見前面有一張隔扇。
她先是微微鬆了一口氣,緊張又再次提起,擡起手臂用大袖遮着自己的臉,緩緩繞過了隔扇;這時,她輕輕移開一點袖子,便看見了一個身穿玄色團龍長袍、頭戴烏紗帽的年輕大漢,正揹着手站在窗戶邊、一副若有所思的走神模樣。
賢惠翁主心頭頓時一陣意外。這個人應該是皇帝了,雖然也是長得身材魁梧高大,但與剛纔那個彪形大漢全然不同!一眼看去,只見皇帝給人整潔之感;雖然賢惠翁主只看見他的側臉,卻覺得他的面相沒那麼兇悍。他長得與“漂亮”“英俊”毫無關係,卻是五官端正,自有一種不凡的氣度。
原來大明朝的新皇,竟然如此年輕。
皇帝朱高煦也察覺到有人進來了,他轉過頭來。
賢惠翁主忙行跪拜執禮,用緊張而生澀的聲音道:“朝-鮮國賢惠翁主,奉詔覲見大明皇帝!”她說完了話,這才緩緩移開了遮着自己的袖子。
“免禮。”朱高煦打量着她,和氣地說道,並做了一個虛扶的動作。
人的皮囊只是膚淺之物,然而男子往往難以看破一個色相,就連天子也不例外。就在剛纔,大明皇帝朱高煦、還猶自想着他自己的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此時他親眼打量了一番賢惠翁主,情緒與氣氛立刻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
“賢惠翁主不必拘泥,坐下說話罷。”朱高煦道。他的話保持着平靜,但是賢惠翁主已經察覺出了、他的氣息中逐漸上升的熱情情緒。
賢惠翁主很快安心了不少,她的臉微微有點發燙,款款屈膝道:“謝聖上賜坐。”
朱高煦說道:“路上讓你們受驚了。不過幸好平安及時出兵援救,纔沒有造成更嚴重的後果。”
“救我們的人,名諱是平安麼?”賢惠翁主輕聲問道。
朱高煦點頭道:“鄂國公平安,乃此次北征的前鋒將軍。”
他又看了一眼賢惠翁主,似乎猜測她有點困惑。朱高煦稍作停頓,便主動說道:“襲擊朝-鮮使節一行的人,乃大明藩王的人馬。他們事先猜測到了、朕最近會到北平布政使司地面,也探知了朝-鮮使節的行蹤;便意圖僞造身份,奪取印信、服飾等物,欲以此在開平城靠近朕的身邊,再行不軌之事!然謀劃疏忽,漏洞百出,終被咱們所察覺……”
賢惠翁主一邊保持着端莊的坐姿,一邊神態認真地聽着,時不時湊機會瞧朱高煦一眼。
只見他身上的龍袍雖然地質上等,但衣着總體很簡潔。除了金黃色的團龍刺繡,玄色的袍服、白色的交領裡襯平整簡潔,沒有多的裝飾;全身唯一的飾物,便是他腰間的翠綠色圓形玉佩。那玉佩的顏色鮮豔,倒讓他簡潔的穿戴、有了些許豔麗的點綴。
朱高煦的皮膚曬成了銅黃色,長得濃眉大眼頗有幾分英武之氣,然而他說話的語氣沉穩、目光溫和,倒並不嚇人。賢惠翁主很快便覺得這個皇帝、莫名能給人一種好感。
他並不像平安那麼令人膽怯,又不像樸景武一樣討好;他表現得不卑不亢,不過因爲他是皇帝,即便溫言和氣,別人也不敢造次。
倆人大致談論了一些最近的事,朱高煦又道:“朕也剛到開平城。聽說賢惠翁主到了、又出了事,便覺得應該先見你一面。不過曹福那奴婢,可能有時候要會錯意,你不用太介意。”
賢惠翁主聽出了揶揄之意,臉一紅,輕咬了一下朱脣,垂着眼簾輕聲道:“我國國王奉旨送妾身到大明,本就是爲了侍奉大明皇帝。聖上的旨意,妾身不敢違抗的,更不敢介意。”
朱高煦聽到這裡,笑了一下。賢惠翁主也讀不懂他笑容裡、有哪些含義。
他打量了兩眼賢惠翁主的妝容,說道:“既然翁主來了,若說幾句話便走、不太好。朕馬上要吃晚飯了,你陪朕用膳罷。”
賢惠翁主毫不猶豫地欠身道:“妾身遵旨。”
於是二人起身移步。走出房間後,他們前後來到了一間飯廳裡,見飯廳裡面擺着一張圓桌。他們入座後,不一會兒奴婢們就將四菜一湯送了進來,還有一小壺酒。
朱高煦在上座落座,笑道:“朕今日沒打算請客的,只備了這麼些日常的隨茶便飯。因爲咱們現在城裡,這還算好的;若等朕進入漠北,還想這麼講究便很難了。”
賢惠翁主道:“聖上富有四海,卻飲食節儉體恤百姓,妾身敬佩。”
“不愧爲李氏宗室,有見識。”朱高煦用玩笑的口氣道。他看起來很沉着,完全看不出因爲遭遇陰謀刺客的憤怒。
賢惠翁主想起那個叫曹福的白胖宦官說的,皇爺最近很忙。不過現在她也沒看出來、朱高煦有慌忙的樣子,她便隱隱直覺皇帝是個有城府的人。
酒菜雖然不多,不過飯廳佈置得很舒適,杯盤也是上好的精細陶瓷,兩邊還站着丫鬟隨時服侍着。沒一會兒,珠簾後面傳來了“叮咚”的琴聲,接着一曲舒緩悠揚的曲子便彈奏起來。
“不用客氣拘謹。”朱高煦指着桌子上的菜道。
賢惠翁主端起酒杯道:“妾身謝聖上賜宴,先敬聖上一杯。”
朱高煦端起酒杯,微笑道:“就當爲賢惠翁主接風洗塵。”
倆人在飯桌上,便不再說藩王那些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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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卻提起了一個細節,說道:“平安的騎兵衝殺進林子後,彼時是腥風血雨刀槍不長眼,你竟然沒被嚇住,還能徒手解開那個樸景武的繩子!真是很沉得住氣啊。咱們爲賢惠翁主的膽識,乾一杯。”
賢惠翁主道:“連這種小事,聖上也知道呢?”
朱高煦微笑了一下,並不回答這個問題。不過他也沒有讓氣氛冷場,喝了手裡的一杯酒之後,在丫鬟斟酒的聲音中、他便饒有興致地說道:“朕聽說蒙古諸部北面,有一個國家叫俄國,俄國沙皇選妃可有意思了。”
賢惠翁主也面帶着笑意,一副很有興趣的表情:“國王怎麼選妃的?”
她爲朱高煦糾正了“皇”字,這種一般是別國國王自稱,大明是不承認除中國之外有任何“皇帝”的。日-本國國王自稱天皇,一旦涉及到大明,也只能稱作國王。
朱高煦依舊帶着微笑,馬上改口道:“俄國國王會叫人拿來許多糾纏成團、千頭萬緒的細繩子,給每個候選的女子一團,再叫她們把繩子解開。”
賢惠翁主掩嘴笑道:“那俄國國王真是會捉弄人!”
朱高煦搖頭笑道:“可不是爲了捉弄人。國王會躲在門後面,從門縫裡觀察那些女子;要是誰解着繩子,表現出了不耐煩、生氣的神態,便會被淘汰出局!國王還會罵一聲:快滾,沒耐心的蠢婆娘!”
“咯咯咯……”賢惠翁主發出了清脆的笑聲,她忘記了禮儀、遮着嘴笑得身體都歪了。
先前朱高煦說話一直很客氣的,沒有一個髒字;忽然這樣笑罵出來,賢惠翁主一不留神,便覺得非常滑稽好笑,一時間實沒忍住。
過了一會兒她纔回過神來,忙紅着臉道:“妾身失禮了。”
“無妨無妨。”朱高煦道,“人在場面上要繃着,但若是隨時隨地都拘謹緊-繃,那豈不是每天啥也不幹、就要累得半死?”
賢惠翁主不知道哪裡好笑,又“嗤”地笑了出來:“聖上的說法,有點稀奇,可想想真是那麼回事呢!”
她的臉非常紅,不知是因爲失態而害羞,還是因爲剛纔喝了幾杯美酒、有點醉。
不過此情此景,即便酒不醉人,人也能自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