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至六月間,京師的天氣是越來越熱了。偶爾下一場暴雨,亦不能將炎熱降溫。朱高煦原定離京的日子是六月下旬,就在本月!
諸事已陸續準備妥善,包括禦寒的衣裳與氈毯、已經運至北平布政使司。
現在京師很熱,但等大軍到了蒙古地盤,正是秋冬寒冷季節。兵部及五軍都督府奉旨,向沈家商幫訂了大批氈毯、棉衣、毛紡衣物。
本來這是不合規矩的事,大明朝的官軍用度,一般是兵部所屬各衙門找工匠製作、再下令各地官府徵發民丁運輸;此次由於頒發了聖旨,大夥兒也沒辦法,只能用權宜之法。
沈徐氏剛到京師數月,在直隸地區兼併了一些織造廠、仍無法滿足需要;她又聯絡了各地的商幫購買,大致已按期交付。
而戶部尚書夏元吉請旨增印鹽引後,以鹽引爲報酬、找了一批商人,將禦寒織物沿運河轉運、運去北平布政使司。這些鹽商以前就常常運糧去邊關換鹽引,舟船騾車都有,運輸起來倒也輕車熟路。
朱高煦還知會了沈徐氏,建議她在這次軍需供給中賺到了錢、多向官方船廠訂造海船,將來可以給她運輸官府物資的訂單。不知究竟爲何歷朝都喜歡河運,但是朱高煦以後世的觀念,認定近海的海運應該成本更低。
除此之外,守禦司南署的韃靼指揮分司、兀良哈指揮分司,也早就去了遼東。他們將通過曾向大明臣服、有使者來往的兀良哈部落,打探蒙古那邊的消息。
這個月下旬,朱高煦便將率兩萬精銳騎兵北上,亦是北伐軍最後一批離京的人馬。
……柔儀殿的大殿裡,朱高煦坐在中間的書案後面,面前擺着一張地圖。一衆武將站在書案對面,行禮之後就在那裡說起了話。
這時朱高煦開口道:“新城侯張輔!”
張輔從人羣裡上前兩步,抱拳道:“臣在!”
朱高煦便徑直道:“本次行軍,由你負責安排行軍紮營、輪值宿衛諸事宜。”
衆將聽罷都紛紛瞧着張輔。張輔也是十分意外的模樣,他立刻抱拳道:“臣遵旨!定不負聖上信任,忠心值守,不敢懈怠!”
朱高煦點了一下頭回應。看見張輔退到武將人羣中後,一臉思索的樣子。
包括張輔在內的一衆武將,或許都覺得朱高煦身邊的宿衛騎兵、應該由漢王府舊將部署纔對。
然而朱高煦認爲,張輔的處境正在改觀;一個有晉升機遇的勳貴,已經看到了前程的曙光,不太可能在這個時候有二心!
因此朱高煦敢重用張輔。
“陳大錘率羽林左衛騎兵、王彧率金吾後衛騎兵,隨朕北行。”朱高煦又道。
二人陸續上前回應領旨。
“百戶陳伍,你自中軍騎兵離京起,便做朕得侍衛將領。”朱高煦擡頭,望向站在最後面的年輕人。
衆人紛紛轉頭看,便見一個武將正抱拳拜道:“臣遵旨!”
大夥兒剛纔只覺得這個人面生,都沒怎麼注意他。很多人現在也搞不清楚這個陳伍甚麼來頭!朱高煦現在是皇帝了,平日裡召見的都是手握重權的文武,一個百戶站在這柔儀殿當真稀奇。
朱高煦也不解釋,反正他自己明白怎麼回事。
去年在湖廣衡州府,那個段楊氏想刺-殺朱高煦,但是她剛到城裡、還沒動手,便已經被這個陳伍察覺了;後來朱高煦叫陳伍做百戶、約束部下不能泄露消息,陳伍也做得很保密。
因此朱高煦便記住了、這個原本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覺得他挺有天分,因此此次出征叫他做侍衛統領。
兵部尚書齊泰勸說過,藩王們應該不敢輕易地明目張膽起兵造反,但陰謀不一定沒有;朱高煦也多少聽進去了勸說,提前有一些防備。
除了他親自提拔的侍衛武將,他還下旨德嬪段雪恨隨駕出征,當然不是因爲德嬪最受寵愛……
朱高煦佈置了一番人手,又回顧左右道:“去年蒙古諸部,趁我大明內-戰,出兵擾邊,燒殺劫-掠無惡不作!我軍若不反攻北面,無以回報諸部。
此役勢在必行,唯有讓敵寇也付出代價,才能讓彼此都明白和平的可貴!否則怎麼勸他們,都沒有作用!”
衆將紛紛拜道:“願爲聖上前驅!”
“諸位各司其職。”朱高煦揮了一下手。
大夥兒便紛紛叩拜道:“臣等領旨謝恩。”
……當天旁晚,朱高煦的那副冷鍛札甲,已搬到了乾清宮裡。
盔甲修繕保護得很好,幾個月後拿出來,除了上面有油的殘漬,沒有一點問題。
他晚上回到乾清宮,便拿起一張手帕,親自仔細地擦拭着上面的油跡。自從做高陽郡王以來,朱高煦的兵器已經換了無數把,但主要的盔甲、倒一直是這一副。
上面許多修補的痕跡、凹痕,都是身經百戰的明證!
朱高煦對它已然很有點感情。它看起來黑乎乎的暗泛金屬光澤,其貌不揚,但青塘精鐵的材料極好、冷鍛甲也確實比一般的鐵甲堅固。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的女子行禮的溫柔聲音。
朱高煦轉頭看了一眼,來的人正是朝-鮮國美女、賢嬪樸氏。最近後宮規矩已漸漸形成,各妃嬪女官侍寢、大致都遵照次序,今晚應該是正好輪到樸氏。
他便隨口道:“平身,賢嬪不必拘泥了。”
“謝聖上恩。”樸氏的臉上帶着喜悅。
她走了過來,柔聲說道:“臣妾以前聽說,大明皇帝穿的是金光閃閃的黃金甲冑,卻不知聖上的甲冑是這般陳舊的模樣。”
朱高煦笑道:“照禮制,皇帝甲冑確實是黃色的,不過那玩意中看不中用,校閱京營親衛的時候,可以穿着走個過場。但要說上陣打仗,還是我這副舊甲好使。不僅堅固難破,且目標不明顯;戰場上那麼多人,敵軍想找我也不容易找到!”
“聖上在戰陣上的英武模樣,臣妾還沒看過呢……”樸氏幽幽說道。
朱高煦觀察她的神情,感覺有點迷離,不像是故意恭維自己。
果然樸氏又道:“臣妾等了好些天,終於見到聖上了。可您又要出征,不知何時才能重逢?”
“大約在冬季。”朱高煦十分流暢地說了一句。
或許朱高煦擦拭盔甲的動作很仔細認真,樸氏又問道:“聖上喜愛打仗麼?”
朱高煦停止手上的動作,把手帕放在盔甲旁邊的凳子上。他嘆了一口氣,搖頭道:“說來也怪。朕本來有點反感戰爭和殺-戮,卻發現多年以來,只有在戰場上、才最能感受到自己的價值。”
樸氏驚訝地望着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朱高煦也不再搗鼓他的盔甲,在樸氏的服侍下洗漱就寢。住在寧靜而華貴的宮殿裡,晚上這裡就如同溫柔之鄉,叫人十分舒坦。
然而朱高煦仍然對風餐露宿的北行,心懷着一種期待。
……在遙遠的兒時,他記得那時家裡的農活家務很多,父母又忙又辛苦,心情脾氣就不太好,氣氛便不是那麼快樂輕鬆;他要幫忙幹活,也沒有小夥伴玩,自然覺得挺無趣的。
但每次過年過節去外婆家,體驗都很愉快。大人們在難得見面的親戚面前,總是很客氣,臉上也帶着笑容。舅舅會講一些很好笑的故事,表弟也陪着他瘋玩,簡直是快活極了!
所以每當要離家出門,並有確定目的地的時候,他總是很期待。總覺得有未知的快樂,在前面等待着自己。
這次朱高煦離京出征,依舊有這樣的心情!
哪怕是去打仗,有着各種各樣的事情要對付,但他還是有種隱約的期待感。這大概就是一種情結罷。
皇帝御駕親征,與一般調兵出行不太一樣。朱高煦離京之前,又按照大臣們的安排做了一些事。
他在洪武門南邊的大校場檢閱了兩萬騎兵,接着率文武百官去天壇祭祀,禱告上天,宣稱用兵的正義性,希望得到上天的准許;然後去了太廟,祭拜祖宗的靈位,同樣是將大事稟報祖先在天之靈。
離京前朱高煦辦那些事,儀仗十分宏大,穿戴也很繁複。不過等到他真正出行的時候,他已拋棄了車駕儀仗、甚至複雜的服飾,重新披上了他那身其貌不揚的札甲,腰間掛着一枚“伐罪討逆”的玉牌。
皇后率妃嬪、帶着皇子朱瞻壑,送至了承天門;承天門外的甬道上,數以百計的朝廷官員也在那裡送行。
身披重甲的朱高煦接過了繮繩,翻身上馬,無數人紛紛鞠躬拜別。郭薇等人雖然說了不少祝福的言語,卻已在抹淚了。
朱高煦見狀,坐在馬上大聲說道:“朕率軍出征,只爲保土安民,爲我大明朝長治久安。諸位便好生等着朕獲勝的消息罷!”
承天門外的護衛將士紛紛大喊:“聖上萬歲!”頃刻之後,“萬歲……”的喊聲在宮闕之間迴盪。
朱高煦轉身向郭薇等人揮了揮手,便拍馬衝出了承天門,一衆騎兵的馬蹄聲隨即響徹在甬道磚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