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靜幽閒,端莊誠一,女子之德性也。孝敬仁明,慈和柔順,德性備矣。夫德性原於所稟而化成於習,匪由外至,實本於身。
古之貞女,理性情,治心術,崇道德,故能配君子以成其教。是故仁以居之,義以行之,智以燭之,信以守之,禮以體之。匪禮勿履,匪義勿由。動必由道,言必由信。匪言而言,則厲階成焉;匪禮而動,則邪僻形焉。閾以限言,玉以節動,禮以制心,道以制欲,養其德性……”
坤寧宮正殿裡,姚姬正在衆目注視之下,用不急不躁的舒緩動聽聲音,流暢地背誦着仁孝徐皇后《內訓》的第一篇。
她神情姿態動作十分好看,然而與背誦的教誨之意卻不太一樣。所背的內容要求不能“匪禮而動”,不然身形就不端莊;然而姚姬此時的身形不算很端莊,舉止中有着一種柔媚。
實在是文章好背,心卻難合。
以前姚姬學了琴棋書畫、學了穿衣打扮保養髮膚、學瞭如何討好男子,以及怎麼避人耳目傳遞消息等等,但就是沒有學這種“事事都要守規矩、不然就配不上君子”的東西。
而今她已二十多歲了,一下子要接受新的教誨,確實不太容易。
她背得很熟,只是覺得文章裡的要求、有點沒道理。但是在口上背誦一遍,倒也沒甚麼要緊的……
等到淑妃杜千蕊背的時候,也是十分熟練。對於杜千蕊這樣、很早就在教坊司受訓的女子,《內訓》德性章全文三百餘字,背起來實在簡單。
不過姚姬瞧杜千蕊的表情,總覺得杜千蕊有點無辜。顯然淑妃也覺得、與她以前學的東西大相徑庭,只不過她比較順從,一面很困惑,一面又不敢有絲毫的反駁,因此瞧起來相當無辜。
姚姬回顧左右的妃嬪,覺得可能只有“小姨娘”貴妃妙錦,最認同這種東西了。畢竟妙錦是正兒八經的書香門第出身,她的父親是進士出身。
一衆妃嬪、女官照身份高低,陸續當衆背誦,大多能背全。也有可憐兮兮地說她不識字的女官,只能聽別人念着“之乎者也”強記住幾句。
皇后郭薇便道:“你不識字情有可原,強記也有誠心,本宮從輕處罰,於本月罰扣三日之錢。”
女官急忙謝恩。
太陽升得很高了,大夥兒才陸續背誦完。姚姬又聽了數十遍,文章的內容更加滾瓜爛熟。
司禮監的宦官上前拜道:“皇后娘娘德教後宮,母儀天下。禮部尚書胡濙上書稱頌,滿朝大臣無不崇敬。在京諸誥命夫人聯名上書,請懿旨到大善殿受皇后娘娘訓教。”
郭薇轉頭看了一眼姚姬,姚姬輕輕點了一下頭。
“本宮將擇良日,召見諸誥命夫人。”郭薇道。
宦官拜道:“奴婢領旨。”
郭薇又問:“皇貴妃(沐蓁)怎麼沒來?”
內宮監太監黃狗上前兩步,抱着拂塵道:“回皇后娘娘,皇貴妃宮派人來稟報,今日皇貴妃身體不適。已召御醫診脈,乃喜脈、已有一月時日;皇貴妃便在宮中熬藥調養,派人告假。”
頓時坤寧宮裡響起了“嗡嗡嗡……”的許多說話聲。姚姬聽到這個消息,也是一陣驚訝。
“我知道了。”郭薇說罷,從寶座上站了起來。
衆後宮女子便陸續執禮謝恩。
姚姬離開坤寧宮時,再次瞧了一番在場的女子,確實沒看到馬恩慧的身影。之前姚姬就聽到了消息,聖上帶着馬恩慧離宮了;如今看來,消息理應屬實。
馬恩慧已不在皇宮,今天當然就不用再來背誦《內訓》。
姚姬想到最近發生的事,暗自嘆息了一聲,走出坤寧宮的殿門。
貴妃妙錦走在前面,拿手輕輕遮在額前,擡頭看了一眼高處的日頭,腳下稍微停了一下。姚姬很快就走到了妙錦的旁邊,向妙錦投以笑容,微微一屈膝道:“見過貴妃。”
在大夥兒的印象裡,妙錦是個比較清高的人,不怎麼搭理人。不過妙錦此時對姚姬倒是挺和氣的,她還了禮,寒暄了一句:“賢妃今日背得最好。”
可能因爲姚姬與皇后的關係,大家都看在眼裡,平素沒人願意輕易得罪姚姬。妙錦似乎也不例外,她從未主動與姚姬拉攏關係,但也很客氣。
姚姬順着妙錦的話題,用隨意的口氣幽幽道:“我背了《內訓》,還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還望貴妃有閒時解惑。”
妙錦不動聲色地說道:“那些從內到外的規矩、乃治人者爲婦人所定,不必問甚麼,只要遵守而已。本就沒有‘其所以然’,又怎能從中得到?”
妙錦居然敢這麼說仁孝徐皇后的文章,姚姬微微一愣,頓時覺得倆人隱約親近了半分。
剛說了兩句話,淑妃杜千蕊也走過來了,三人同行。
姚姬用閒談的口氣問道:“幾天前聖上送馬氏出宮了,妹妹可知?”
杜千蕊還沒回答,妙錦倒是詫異道:“有這事?”
杜千蕊似乎有點猶豫,好一會兒沒回應。姚姬也沒再問了,情知杜千蕊可能有點爲難……聖上應該給她打了招呼的,她又不好意思明顯地向姚姬撒謊,於是一言頓塞。
“聖上沒信錯妹妹呢。”姚姬柔聲道。
就在這時,身後一個聲音道:“賢妃娘娘請留步。”
三人陸續轉頭看了一眼,剛剛趕來的是內宮監太監黃狗。
黃狗追上來,抱拳彎腰道:“皇后娘娘還想與賢妃說說話,請您到坤寧宮偏殿裡坐坐。”
於是姚姬便與妙錦杜千蕊道別,獨自跟着黃狗回去了。
黃狗忽然點頭哈腰地說道:“賢妃娘娘,永樂初您那隻小黃貓,奴婢奉命丟了它……真的沒有殺它,趕走時還餵了一頓吃食哩。”
姚姬恍然道:“你還記得那麼久之前的事呀?”
黃狗忙道:“奴婢心頭一直沒放下,常常念起,賢妃喜愛之物,奴婢竟然丟了,簡直罪該萬死!奴婢真的錯了。您說那時奴婢怎麼那般蠢哩?”
姚姬豔美的臉上帶着微笑,耐心地聽着黃狗說話,等他說完了,姚姬才道:“不過只是一隻貓兒,你不提起,我早就忘了。”
黃狗小心問道:“您貴人大量,寬恕奴婢了?”
姚姬輕聲嘆道:“好多事罷,剛發生的時候覺得挺重要的;可過了一陣子再回頭看,人生又經歷過幾樣重要的事?何況那件事當時我便覺得不太重要,更已過去十年之久了。”
黃狗點頭道:“賢妃娘娘秀外慧中,說的都是道理哩。難怪皇后娘娘有啥事,都想問問您。”
姚姬道:“那可不是因爲我有道理,而是有心……你別擔心了,我會爲你在皇后面前說好話的。”
“啊?!”黃狗臉上一陣感激,幾乎要哭出來,“吳忠以前確實是奴婢的乾爹,可奴婢已經盡過心了,早先爲他求情活命。到後來,奴婢與吳忠從來沒聯絡過,奴婢真的對他的事一無所知啊!”
姚姬輕聲問道:“誰說你知道了?”
黃狗道:“沒人說,是奴婢自個琢磨的。中都那事太大了,奴婢怕會被冤枉。”
姚姬一邊慢慢走向偏殿方向,一邊思索了稍許。
這太監黃狗是怕被牽連上關係,皇后如今連姐姐都不敢保、可能不會保他,甚至會將他推出去,以免影響聖上的信任!
姚姬開口輕聲道:“你侍候了皇后那麼久,還不知皇后是個重恩情的人嗎?你多年侍候的苦勞,皇后心裡放着的。我再替你說幾句話,你別太擔憂了。”
黃狗道:“謝賢妃大恩。”
姚姬又笑道:“你這個人,別老是把人想得那麼壞。我是那種睚眥必報的人嗎?一隻貓兒的事,我那時生氣,卻跟你沒關係。”
“奴婢不敢,不敢!”黃狗急忙不斷彎腰。
二人前後來到了偏殿門口,黃狗在外面守着,姚姬走了進去。見皇后郭薇身邊的奴婢、都不在這裡,姚姬走上去屈膝行禮。
“妹妹到我旁邊來坐。”郭薇好言道,語氣十分親切。
過了一會兒,郭薇幽幽地輕嘆了一聲,說道:“黔國公對聖上有大功,而今又身居高位。皇貴妃是黔國公嫡長女,長得那麼漂亮,又有了身孕,我……有點怕自己比不上她。”
姚姬道:“大臣們都上書稱頌皇后呢,卻沒人誇讚皇貴妃。能否比得上,大家的眼睛都雪亮着。”
郭薇感激地說道:“多虧了妹妹。”
姚姬不置可否,其實就算沒有禮教後宮的事,大臣們仍會稱頌、無非另外找個由頭罷了。
郭薇道:“可是我姐姐的事……”
姚姬頓時明白其中干係了,心說:皇后平素是個不太計較、很簡單很好說話的人,但她其實自有她的處世之道。
姚姬輕聲問道:“新去郭夫人院子的兩個女官宮女,是司禮監派的人?”
郭薇點頭道:“是啊。司禮監是不管女官的,怕是奉了聖上的意思。”
姚姬不動聲色道:“那聖上已有了主意,皇后不去強求聖上,便沒甚麼好擔心的了。”
“可是她畢竟是我姐姐。”郭薇發出一聲傷感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