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日晚,大理寺、刑部、錦衣衛的一衆人沒到中都,便在半路客棧落腳。
晚飯之後,錦衣衛指揮使張盛去了高賢寧的房間,又叫北鎮撫使杜二郎去請薛巖。
幾個人在高賢寧的房裡見禮罷,張盛便低聲說道:“司禮監太監一早見過末將,帶了幾句話。”
大夥兒都沉住氣,神情也嚴肅起來。
張盛看了一眼薛巖,說道:“中都一案與宮中無關,聖上亦對諸大臣開誠佈公、表明此事,大臣們都是相信的。但是爲了顧全大局,避免案情牽連太多,難以收拾;盤問口供之前,各衙堂官都要用信得過的人,給那些牽涉案情的人打招呼,誰敢亂-咬、夷其族嚴懲不貸!”
薛巖率先率先表明態度:“事關重大,正該如此。”
高賢寧只是點了一下頭,他是漢王府故吏,不需要說太多話。杜二郎也抱拳道:“屬下得令。”
張盛道:“案情已經很清楚了,罪魁禍首吳忠已死……此案現在就可以定案:吳忠是建文朝餘孽,勾結了中都的建文亂-黨,作下大惡。吳忠黨-羽一干人等,一應處斬,各家眷流放瓊州府!諸位大人可有異議?”
薛巖正色道:“皇室之內的案件,本身就不必讓諸法司審訊。聖上公示了中都來的密信,又以天地祖宗爲鑑,當衆說了此案與宮中無關,大臣宗親相信,事情到此便夠了;咱們跑一趟中都,也算是給了天下人一個交代。本官瞧着這樣定案,合情合理。”
高賢寧聽罷鬆了一口氣:“爲今之計,如此收場,似已是最好的法子。”
張盛轉頭看着高賢寧,說道:“聖上之意,建文奸-黨十分兇殘,以前便不顧親情逼-死的湘王全家(自-焚),殘忍無情之至;如今幹出這種事、也不是不可能。而聖上卻十分顧念宗室親情,接下來會讓谷王返回湖廣藩國,以表明朝廷對宗親寬宏大量。”
高賢寧對前半段話不好說甚麼,只針對下半段說道:“聖上寬恕谷王,以安諸王之心,實乃英明之策。臣領旨。”
另外兩個人也拜道:“臣等遵旨!”
張盛接着又道:“吳忠若無人予以方便,他必無機會靠近‘逍遙城’,更無法縱-火!那些巴結、結交吳忠的人,給了罪犯(吳忠)機會,那些人絕不冤枉!他們想找關係升官發財,出了事豈能不擔責?”
薛巖一副感同身受的表情道:“有道理。”
張盛說完便抱拳道:“司禮監太監王貴帶出來的話,末將已轉述過了。明日一早諸位啓程,儘快趕往中都,應將事兒趕緊辦妥,爲聖上分憂。”
於是幾個人都紛紛執禮,離開了高賢寧的房間。
三個衙署的人騎馬趕路,不久便抵達了中都皇城。
守“逍遙城”的幾個宦官,吳忠手下的兩個人,以及中都留守司的一些人、讓吳忠負責採辦用度的文武,當天就被逮-捕關押了起來。
高賢寧很快便來到了吳忠的住處。這裡早已被封了,他撕開封條,在小院裡四處搜索觀察。先是找到了一些財物、日常用度。
不多時高賢寧來到了吳忠的臥房,從一個枕頭下找到了一張皺巴巴的手帕。他展開看見裡面已經變黑的血跡,頓時沉思了好一會兒。
高賢寧拿起手帕放在一隻木盒裡,立刻轉頭下令道:“叫大理寺的仵作去逍遙城,帶好東西驗-屍。”
下屬立刻作揖道:“遵命!”
當天仵作便憑藉吳忠的屍首查出,吳忠死前、疑似有癆症!
……
朱高煦在皇宮柔儀殿裡。最近“內閣”與“典寶處”處理了絕大部分奏章;他尋常連奏章也不用再批閱,一下子日常事務少了一大半。
不過閒下來,他更有點心神不寧,反覆琢磨着最近的局面。目前還沒出現甚麼情況,只等刑部和大理寺上呈卷宗,結案了事!
就在這時,位於柔儀殿南邊不遠的武英殿“典寶處”送來了一份奏章、大臣無法處理的奏章。朱高煦正坐在他那張書案前,當即便展開來看。
奏章是戶部尚書夏元吉寫的,夏元吉竟然要請辭官回鄉!
夏元吉自洪武年間便身居高位、才四十出頭,而今已官居部堂,他憑啥辭官?朱高煦頓時感覺有一股怒火直衝腦門!
“靖難軍”開進京師的時候,夏元吉作爲建文舊臣沒有辭官,後來“被迫”投降,在太宗皇帝手下做官;“伐罪軍”進入京師時,夏元吉又沒有辭官,依然被從家裡捉過來,“只得”繼續做戶部尚書……先前他冒着名節受損,也不願意辭官,現在他憑啥辭官?!
朱高煦惱怒之中,心中暗忖道:老子已經發誓了,你還不相信我?看不起我!他-嗎-的,這些人真當皇權是擺設?
他將奏章扔在桌案上,立刻喊道:“來人!”
太監侯顯入內,躬身道:“奴婢在,請聖上吩咐。”
朱高煦道:“傳旨錦衣衛北鎮撫司,派人去把夏元吉逮-捕,投入詔獄待罪!”
侯顯微微一愣,立刻便拜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幹了這件事,在柔儀殿裡走來走去,怒氣許久也沒完全消散,心說:我這皇位是屍山血海打下來的!高興了治他一個莫須有的大不敬,不高興了根本不需要理由、想殺就殺!
沒過多久,似乎有很多官員就知道、夏元吉突然被錦衣衛逮-捕了!
因爲朱高煦下旨的時候是上午,當時正是諸京官上值的時辰;所以錦衣衛的人過去逮夏元吉的地方、只能是戶部衙署,可謂是在衆目睽睽之下。
及至下午,臨時內閣大臣、守禦司南署的堂官右守禦使錢巽,在柔儀殿門外求見。朱高煦準他進來說話。
錢巽走到了大書案對面,作勢要行叩拜之禮。
朱高煦立刻擡起手道:“免了免了!錢使君何事?”
錢巽拿着一本卷宗,彎腰放在書案上,手指按住往前一推,說道:“內閣、典寶處最近處理的政事,雖已記錄在案,但不足一月、便未上呈聖上。其中有些事,臣擔心聖上忘了。”
朱高煦拿起卷宗翻開,裡面全是蠅頭小字,他擡起頭看了錢巽一眼,問道:“朕忘了何事?”
錢巽道:“稟聖上,前陣子臣上書,請增守禦司南署用度二十倍,即每年錢、物價值二十萬貫;戶部、內務府各出十萬貫。戶部尚書夏元吉是堅決反對的,他在內閣主張,但支持他的人不到五人,故臣的奏章通過了內閣。典寶處也無人反對,此事便定了下來。”
“哦……”朱高煦一臉恍然,他伸手在寬闊的額頭上摩挲了一陣,皺眉道,“太監王貴應該說過這件事,朕忽然給忘了。”
錢巽道:“臣的話說完了。”
“嗯。”朱高煦點了點頭,“你回武英殿去忙正事罷。”
錢巽拜道:“臣謝恩,告退。”
朱高煦這才冷靜下來,覺得自己有可能太敏感了;夏元吉上辭呈的意思、或許與廢太子之死無關,而是對守禦司南署的大筆經費不滿!
因爲皇權是沒有監督的,大臣們實在對皇帝的決策不滿,最強烈的抗議手段便是罷工。
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氣,愈發覺得自己錯怪了夏元吉。
其實就算朱高煦明目張膽地殺高熾,也不至於讓在職的大臣們不滿;年初朝廷已經給高熾定了“謀君弒父”的大罪,勳貴大臣都是很清楚的,替高熾說話、就是與喪心病狂的罪惡爲伍!
但朱高煦自己動手的話,又涉及另一個道德倫理問題,兄和弟的上下倫理;所以這種事只關乎道德名聲、以及藩王的心態。或許朱高煦是有點太過在意了。
何況他壓根就沒承認是自己乾的!這件事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但不管怎樣,朱高煦至少是公開認可了父子兄弟的倫理,並未挑釁世俗道德禮法……大夥兒維護的,不就是這個麼?
朱高煦踱了幾步,見太監侯顯還侍立在側,他便隨口道:“人總是太在意別人的目光,其實大夥兒最關心的還是自己。”
侯顯思索了片刻,彎腰附和道:“皇爺聖明。”
朱高煦轉過身來,對侯顯道:“你去詔獄傳旨,把夏元吉放了。”
侯顯沒多說話,領旨而去。
不料未到半個時辰,侯顯便回到了柔儀殿,回稟道:“詔獄的人說,夏元吉不願意出來。他還說裡面挺舒服……”
“啥?”朱高煦一臉詫異。
侯顯立刻躬身彎腰,小心翼翼地說道:“皇爺,詔獄的北鎮撫司武將就是這麼說的。”
但眼下朱高煦沒再發火了,先前錢巽來過之後,他已經冷靜下來。此時坐在大書桌後面,他皺眉思索了稍許,忽然笑了一聲道:“這些部堂大臣,沒一個不是老油條。”
侯顯也陪笑了起來,臉上掛着笑意,似乎暗自鬆了一口氣。
朱高煦微微嘆了一口氣,覺得夏元吉已經猜到了皇帝的誤會。朱高煦更不好意思說出來:抓夏元吉是個失誤,是他偶爾會犯的錯誤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