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朱高煦上值都在御門,今日吃過午飯之後,他便去乾清宮東暖閣了。
進東暖閣,要經過一條有名的斜廊。
它位於乾清門內、已屬於大明天子的後宮起居區域,尋常外廷的文武是絕對不能進來的;士林中人,但凡到過斜廊的人,必做過身居要職的天子近臣,這樣的人不僅能覲見皇帝、還能在這等非正式場合與皇帝談話。所以文人在朋友跟前談一談斜廊,那便是自帶一層光環。
朱高煦也知道斜廊名氣很大,不過走到這裡時,看見的只不過是一條尋常的走廊而已。便如同他在後世去遊覽雷峰塔,真正看到了、覺得也不過爾爾。
這座皇宮已經修建了幾十年了,斜廊上紅褐色的木頭有點陳舊,地上的磚石也有磨成弧形的痕跡。好在建築用料很好,收拾得也非常乾淨。
地面上一層不染,給人整潔的好印象;周圍的木料柱子上,明顯每天都被人仔細擦拭過,此時在陽光下隱隱泛着光澤,質感極好。
朱高煦走進東暖閣,身邊大量宦官宮女便止步了。只有宦官侯顯等幾人入內。他們走過一道隔扇,北面一把大椅子、一張御案,還有幾副書架等傢俱便出現在眼前。
在朱高煦之前,已有四任大明朝皇帝坐過那把椅子。朱高煦走到椅子跟前,並未坐下去,他的目光看向後面的一張地圖。
侯顯悄悄觀察着朱高煦,上前躬身道:“皇爺,奴婢們疏忽了,要不奴婢把這圖取了,再換一張好看的屏風?”
朱高煦搖搖頭道:“我不喜歡這張地圖(看它只有長江南岸的地形,便知道是高熾‘平叛’時用的地圖),不過先讓它在這兒掛着罷。回頭我另外畫一張‘世界地圖’,叫精於此道的官員、完善一下,再掛在這裡。”
“奴婢遵命。”侯顯頓了頓又道,“現在這圖是郭資畫的。先帝在位時,欲遷都北平,修建皇宮的圖紙也出於郭資之手。”
朱高煦聽罷又看了片刻,實話實說地說道:“筆工不錯。”
他接着踱到了那幾副書架旁邊,隨手翻着上面擺放的書冊和卷宗。
就在這時,朱高煦既然在這裡發現了太祖皇帝的筆跡!他的動作立刻加快了不少,翻看着太祖寫的東西,多半都是有關如何治理蒙古地區、如何佈局北面國防的東西,有大臣的奏章、也有太祖自己寫的御批。
不僅有大明太祖的國防構想,還有太宗皇帝的國策謀劃。
東西估計是高熾放在這裡的。朱高煦聽說高熾在執政後期老是“瘋|狂修車”,他更是一個失敗的皇帝;但高熾顯然也不是個傻子、對國家大政也有想法的。
朱高煦如獲至寶!雖然他自有一些想法,但一個王朝的宏偉國策,最好得有延續性;理解前代帝王的戰略,對往後的治國頗有益處。
“這些東西,一定要好生保存!朕隨時要看。”朱高煦轉頭道。
侯顯鞠躬道:“是,皇爺。”
這時又有人進東暖閣了,兩個抱着一疊疊奏章的宦官,還有曹福拿着薛巖的密卷也走了進來。他們向朱高煦鞠躬行禮,然後把東西都堆放在了御案上。
朱高煦在東暖閣裡看了一圈,終於在那把四位大明皇帝坐過的椅子上、正身坐了下去,現在他是第五位了。
他也想要像大哥一樣瘋狂修車,但是想想還是老命重要,先穩一穩等揪出那個隱藏很深的黑手再說!
朱高煦坐在椅子上,面對一大堆奏章和卷宗,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並不去動御案上的東西。
沉默許久,朱高煦終於擡起頭,語氣乾脆地開口道:“下旨,叫茹瑺、張盛覲見。再傳旨侯海安排人手,給湖廣漢王府下令,命令高賢寧八百里快馬到京。傳旨吏部尚書蹇義,改任薛巖爲刑部尚書。傳旨茹瑺,任命張盛爲錦衣衛指揮使、杜二郎爲北鎮撫使;陳大錘爲羽林左衛指揮使,王彧爲羽林右衛指揮使。”
宦官侯顯面有驚詫之色,可能是因爲朱高煦幹這種大事也太隨意了;不過朱高煦本身就經常打仗,下決定沒那麼多牽扯,都是說幹就幹!
侯顯躬身小心翼翼地說道:“皇爺,任命尚書、侍衛親軍指揮使這等事,奴婢去口頭傳旨是辦不成的。必得皇爺親筆聖旨、或翰林院官員寫聖旨用璽才行。”
“筆墨侍候。”朱高煦道。
朱高煦寫好了聖旨,侯顯告退。朱高煦便一邊繼續琢磨薛巖的密卷,一邊等待要見的人。
先帝駕崩案,薛巖不能繼續查了,他得把大理寺卿的位置騰出來給朱高煦的親信;不過從大理寺卿到刑部尚書是升官了的,六部尚書權力極大,管的事兒也更多。
薛巖目前查實的東西、先帝中毒駕崩於東宮之事實,對朱高煦的皇位合法性沒甚麼影響。但朱高煦直覺謀刺先帝的真正罪魁禍首、應該與太子及東宮官員無關,真相便不能隨便示人了。
等了許久,在千步廊上的茹瑺先到了乾清宮斜廊。朱高煦叫他進來說話。
茹瑺是個文人,卻長得很魁梧,臉很大、臉上的毛孔很粗,大概有五十來歲了。茹瑺近前行大禮時,顯得很緊張。
朱高煦這纔想起,這兩天不止一個人彈劾他:在‘伐罪之役’中,茹瑺經常爲僞帝出謀劃策,堪爲心腹云云。具體的內容朱高煦沒細看,反正知道茹瑺在洪熙僞朝十分賣力。
“平身,賜座。”朱高煦淡然說道。
茹瑺忙道:“臣謝聖上恩。”
朱高煦道:“茹部堂這麼站着,我說話還要仰起頭,脖子累得慌。”
茹瑺:“……”
朱高煦等他在一條凳子上坐下來,他也沒多少廢話,徑直說道:“彈劾茹部堂的奏章,朕也沒怎麼看,已經丟在宮裡當廢紙了,你別管那些事了。”
茹瑺的臉色頓時有點泛紅了。
朱高煦繼續說道:“記得朕做藩王、還沒去雲南就藩的時候,朕去茹部堂府上,是談過話的,你應該記得那件事。朕覺得茹部堂的眼界很寬,你對當時勢力已日漸滲|透至西域的帖木兒論述,頗有見識。”
茹瑺握拳道:“聖上讚譽,臣不敢當。”
朱高煦問道:“朕今日找你談話,想問問,茹部堂對朝|鮮國之事可熟悉?”
茹瑺謙虛地說道:“臣略有涉獵。”
朱高煦聽罷,便又問:“懷安大君是怎麼回事?”
茹瑺沉吟了一會兒,恍然作揖道:“朝|鮮國李氏開國君主乃李成桂;懷安大君是李成桂的第四子、名叫李芳幹(樸氏口中賢惠翁主的爹)。”
朱高煦就是好奇樸氏的政|治目的究竟是甚麼;同時也想了解此時朝|鮮國的情況,這纔想到問問茹瑺。
茹瑺道:“李芳幹原來的爵位是懷安公。洪武三十三年(建文二年),當今朝|鮮國國王李芳遠、李成桂第五子,發動了朝|鮮國第二次政|變之後,做了朝|鮮國國王;並削去了李芳乾的爵位、改封懷安大君,並流放李芳幹於濟州島養馬。”
朱高煦聽到這裡,恍然便大致猜到了樸氏的政治意圖。
樸氏家族與李芳幹一脈,應該是政治同|盟,屬於權力鬥爭中失敗的一方。樸氏家族的女子來到大明朝,是在他們那個政治集|團一敗塗地、毫無翻身機會、隨時可能被連根拔除的情況下,想尋求外援的一種策略!
這些套路,連大明朝太宗皇帝也幹過。最近那兩個滑稽裝作韃靼人的兀良哈部落,不就是“靖難之役”時期燕王府的外援?
朱高煦開口道:“李芳遠發動過兩次政|變?這真是個能人啊。”
茹瑺點頭道:“聖上所言極是。實際上李氏第一次發動政|變、取代前高麗國王氏之時,李芳遠的功勞也是最大的;至今爲止,他已經謀|劃過三次成功的政|變,可謂手段老練。”
朱高煦問道:“李芳遠對我大明朝的態度如何?茹部堂有何見解,但說無妨。”
茹瑺道:“臣以爲,高句麗、高|麗、朝|鮮歷代最想要的地方,是遼東地區;高麗國王氏丟失王位之前,仍在調兵武力強|佔遼東地盤。
到了李氏掌權之後,李氏爲了鞏固王權,遣使向大明稱臣納貢,禮數甚恭。李氏不是不想遼東,而是不能;李氏比前代王氏,更加明智了,他們認識到大明朝的強大,而今無機會奪佔遼東,已然調整了向大明示好的國策。
永樂初,太宗皇帝繼位之後,大明與朝|鮮的君臣關係更好了;乃因李芳遠隨使朝貢大明時,曾在北平燕王府私見過太宗皇帝。而今兩國君臣相待,正在全面修好。”
朱高煦用欣賞的目光看了一眼茹瑺,點頭道:“朕大致明白了。”
……茹瑺告退之後,新任錦衣衛指揮使張盛覲見。朱高煦把薛巖的密卷、全都交給了張盛,叮囑他好生保密保管;並命張盛細看了密卷之後,等高賢寧進京做了大理寺卿、便將密卷交給高賢寧,協助高賢寧密查先帝駕崩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