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之死,非老衲等所爲。”
道衍終於開口了,這是姚芳最近聽到他說的第一句話。在此之前他一直不說話的,連死也不怕的人,簡直是油鹽不進;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他在意。
甚至姚芳還想過道衍老糊塗了,但聽到了這句話,姚芳便知道道衍沒有糊塗、反而對啥事都心裡有數的。
姚芳先是從書架上找到了那本《道餘錄》,道衍沒有吭聲;接着姚芳又從牀底下摸索到了一塊鬆動的磚,將下面的一個盒子也拿了出來。這時道衍才終於吭聲了。
不過道衍還算剋制,假裝不是很在意的樣子。或許道衍心裡也知道,現在他越是緊張那些書、越可能被毀!畢竟姚芳是帶着復仇心態來的。
爲何姚芳會覺得他假裝?因爲道衍的目光,會時不時瞟一眼放在地上的書冊。
姚芳看在眼裡,冷笑了一聲,便輪到他不吭聲了。這樣漠不關心的姿態、姚芳也是跟這位叔公學的,年輕人學得很快。姚芳開始慢慢地做起了瑣事。
他找到了打火石,又丟下了,因爲一副佛像面前點着油燈。他當着道衍的面,把油燈端了過來,並小心翼翼地用左手護着豆粒大的火焰、生怕熄滅了似的。
道衍再次轉頭飛快地看了一眼。
姚芳開始拿起其中一份書卷去點,那非常厚的寫着蠅頭小字的宣紙很容易點燃,一會兒工夫就燒起來了。
道衍又看了一眼地上不斷蠶食着書卷的火焰,仍舊坐在蒲團上,但他忍不住再次開口了:“芳兒,嗔、癡矇蔽了你的心性。你若不被傷心、執念、憤恨所惑,理應明白,老衲無須滅口;何況在官軍一敗塗地之時,滅口已無用處了。”
道衍看了一眼即將燒盡的書卷,不禁又道:“王氏死於上吊自盡。正如芳兒所言,彼時她不該再尋短纔對,這件事沒那麼簡單。你要冷靜。”
第一份書卷已經化爲灰燼,姚芳拿起了最後一份。
道衍顯然已經穩不住了,他徑直站了起來,伸出枯手想制止姚芳:“當年你爹着實是冤枉的,但老衲也有苦衷。這些年老衲雖欺矇了你們兄妹,可養育之恩你不能全忘了……”
姚芳聽罷搖搖頭,漫不經心地把最後一份書卷點燃了。
道衍忽然衝了過來,姚芳挑起徑直抱住道衍,讓道衍眼睜睜地看着地上最後的書卷燃燒。道衍七十多歲的人,力氣遠不如姚芳這個武夫,他掙脫不了,急道:“芳兒,快滅火!事情還可以商量,你做這些、於事無補!”
在道衍激烈的掙扎和哀求之中,他親眼看到多年的心血《道餘錄》化爲了灰燼。他渾身一軟,人便無力地坐到了地上。
姚芳看他那副樣子,冷冷道:“道衍大師,你看,‘四大皆空’都是假的。人只要活着,總有在意的東西。若真的四大皆空了,幹嘛不乾脆死了更輕鬆,活那麼大年紀,有啥意思?”
道衍已經不用“你還沒有悟”之類的話來說教姚芳了,他坐在地上,看着兩團灰燼,還未回過神來。
“事情還沒完。”姚芳道。
不等道衍回過神來,姚芳便走出了主持房。他來到寺廟門房,對守衛的將士道:“派兩個人去主持房,輪流盯着道衍。收走所有紙墨,且不准他再寫一個字!”
武將有點困難,還是抱拳應了一聲。
姚芳見狀,又道:“謹防道衍給亂黨報信,你們擔不起!”
“是,姚將軍。”
姚芳騎馬回內城,徑直去了洪武門內的詔獄。他出示了漢王長史府簽押的印信、錦衣衛北鎮撫司的腰牌等物;守禦詔獄的武將在一本新冊子上查到了姚芳的名字,立刻放他入內。姚芳便走進了偌大的詔獄裡,問明白了一個叫溥洽的和尚所在。
溥洽是建文朝的主錄僧,原本與在燕王府做謀士的道衍毫無關係,但道衍很在意這個人!
“靖難之役”成功後,道衍對太宗皇帝有巨大功勞,又是常在太宗皇帝身邊參與機務的心腹,太宗不吝厚賞,賜給道衍官職豪宅宮女財寶,還想給他封爵。但道衍一樣都不要,他只有一個請求:釋放溥洽。
可當時的戶科給事中胡濙告訴太宗皇帝,溥洽與建文皇帝關係匪淺,可能參與了讓建文帝逃脫之事、並知道建文父子的下落,更知道很多密事!因此太宗皇帝才一直沒有釋放溥洽,至今將他仍關在詔獄裡。
僞洪熙朝時,朝廷忙於平叛、僞朝的時間也不長。饒是如此,道衍也曾通過袁珙請旨釋放溥洽!可是那袁珙辦事不力、理由不充分,未能得到僞帝(朱高熾)準允;道衍也暫且將事情擱置,重新等待恰當的時機。
姚芳讓獄卒帶路,找到了溥洽驗明正身。姚芳看了一眼那個人,問道:“你就是溥洽?”
溥洽有氣無力地說道:“貧僧甚麼也不知道。”
姚芳點頭道:“無所謂了。”
姚芳忽然拔出腰刀,二話不說便捅|了過去!“啊”地一聲慘叫,戴着鐐銬的溥洽便倒在了血泊中。
獄卒們都震驚了,一個人顫聲道:“姚將軍!你有聖旨或有司公文嗎?”
“沒有,我就是想殺他。”姚芳轉頭道,“叫你們的上峰,去彈劾我就成了。我叫姚芳。”
他說罷上去把溥洽的腦袋割了下來,便起身揚長而去。
姚芳回到了慶壽寺主持房,再次聽到了“篤篤篤……”的木魚聲,不過此時的聲音既凌亂又無力,仿若道衍的心境。
姚芳走進去,道衍側目看了一眼他、目光下移,盯着他手裡血|淋淋的布包。
“撲通!”姚芳把腦袋扔在了道衍面前的桌案上。
道衍看清楚了血|淋淋的頭顱,神情馬上劇變!他的三角眼裡的目光一片死灰,接着憤怒地擡起頭,指着姚芳的手指在發抖:“你這喪心病狂的瘋|子!你不得好死……”
“哈哈哈哈哈……”姚芳頓時仰頭大笑。看到姚廣孝極度的無望、憤怒、心痛,以及彷彿一輩子七十多年白活了,一切都付之東流的模樣,姚芳覺得仇已經報了!
他大笑不已,笑個不停,身體也是東倒西歪。姚芳一面笑,一面又哭了起來。他滿面淚痕,一臉猙獰扭曲的笑容,簡直可怕極了。
道衍的聲音道:“老衲一定要讓你生不如死!即便化爲厲鬼,也不放過你,姚芳!”
姚芳笑了很久,終於笑累了。他張開雙臂,一副漠不關心自己、且無所謂的樣子:“來就是了,我等着看你還有啥本事哩。”
道衍的三角眼血紅道:“老衲悔不該收養你們,你們恩將仇報、忘恩負義,才叫你們反噬其身!”
“戒嗔,戒癡。道衍大師修爲如此之高,爲何還這樣執着?”姚芳笑道,“再說了,我這副樣子,還不是拜你所賜!你說得對!不管怎樣,你確實有撫養之恩,可孩兒管養不管教,不就是我這樣的惡人?”
“你……你這隻牲口,已經沒有人性了!”道衍從極度的憤恨中稍稍平息,似乎有點拿姚芳沒有辦法。真是攻守易勢,恩怨難清!
姚芳笑累了、笑完了,盤腿在地上坐了下來。不知怎地,他確實認爲仇都報了,卻沒有一點快意和愉悅!
爲何復仇之後,心願達成之後,還如此傷懷、如此高興不起來?
道衍不說話了,他也不敲木魚,入定一樣坐在那裡閉着眼睛,彷彿死了一般。面前還擺着溥洽瞪着血眼的腦袋。
倆人都安靜下來,場面非常詭異。
姚芳擦了一把眼淚,不哭也不笑了,他長嘆了一聲,出神地說道:“娘最疼我了,她是這世上最美的婦人。咱們家沒有雕窗綾羅,沒有錦衣玉食,門外堆着柴禾與稻草,可那是世上最好的地方。娘教我識字,教我怎麼做人,告訴甚麼是對的,甚麼是錯的……”
姚芳的視線模糊了,連話也說不清楚,他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淚,哽咽道,“娘不嫌家裡窮,她總是對我說,你爹有權的,可他用品行讓家眷敬重,忠於聖上、忠於大明子民,纔不願意貪錢……”
“姚王氏是除了我娘外、最美的婦人。我心裡不敢說出來,卻暗地裡下決心:只等爲漢王立了功封了官,我便求漢王赦免她們王家,明媒正娶她過門。
我總是在她面前憧憬以後的好日子,她卻只是無奈而討好地笑一笑,叫人心酸又心疼。我要成一個家,像很早以前那樣的家,生個兒子、生個女兒,然後讓姚王氏那樣美好的婦人教導他們。我在朝廷爲國效力,她在家裡安安穩穩。
我以爲時間還很長,還得及。哪想會變成這樣?許諾那麼多事,爲今後打算了那麼多,都不在了。我可以另外找個婦人,可是明明許諾了姚王氏、我要把這一切給她的……”
姚芳回過神來,呆呆地嘆了一口氣:“回憶裡真好,我想活在以前、活在記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