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都司漢王府行宮,此時張燈結綵好不喜慶。籠罩在府邸上空那看不見的陰霾,似乎已然一掃而空。
雖然地處南方,但貴州冬月的天氣也很冷。最近天氣不太好,下了一場夾雜冰粒子的雨,天氣驟然寒冷。可這一切寒意,亦不能澆滅人們的興高采烈。
“李先生”派人準備了慶功宴,宴請守備貴州城的文武官員、在漢王府行宮的第一進院子的中堂宴飲慶功。王妃郭薇也帶着許多宮人,也到宴席上露了個面。
這會兒她剛回到內宅,正與王府上的夫人宦官宮女談論着大事。不過她幾乎都是複述李先生的話,聽起來倒是很有大見識的樣子。
整個湖廣大戰,官軍損兵折將五六十萬人!伐罪軍大獲全勝,漢王府已經定鼎了天下的大局。
上到王妃、夫人,下到宦官宮女,人們都打心眼裡喜悅。不管怎樣,至少原先可能被清|算、受盡侮辱身首異處的恐懼氣氛,此時已然不復存在。
唯有何福的親戚徐娘子,更多的是驚愕!
她坐在廳堂裡的末尾,也沒有參與夫人們的交談。這時她只是對身邊的段雪恨嘀咕道:“漢王莫不是長了三頭六臂,我爹都說他必敗無疑!他究竟是怎麼獲勝的?”
徐娘子的話聲音很小,上位的王妃郭薇似乎聽見她說話了、但沒聽清楚,目光向這邊投來;片刻後,王妃又接着與別人說話去了。
段雪恨瞪了徐娘子一眼,輕輕搖一下頭。徐娘子這纔回過神來,忙住了口,不再說那些不應景的話;不過她心裡仍然困惑不已。
徐娘子在漢王府里居住了很長時間,天天與段雪恨形影不離;此時被段雪恨瞪了一眼,她也不反感,已然瞭解段雪恨沒有別的心思。
就在這時,王妃郭薇又拿出了今天才收到的朱高煦的信,遞給姚姬和杜千蕊等人傳閱。
郭薇說道:“王爺言貴州城路遠艱苦,等他攻佔了湖廣、江西等地之後,便將漢王府東遷。要不了多久,我們便能團聚了。”
杜千蕊的聲音輕聲說道:“苦不苦也看如何比較呢。便是在貴州城,我們也住的是全城最好的房屋,錦衣玉食、用度一樣不差……”
郭薇聽罷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王爺待大家不薄,諸位姐妹都像杜妹妹那麼想就好。”
徐娘子在靠近門口的地方,此時卻差點沒翻出個白眼。那杜夫人出身教坊司,徐娘子雖然心裡看不起她,倒也覺得她溫柔親切,覺得她人很好……正因如此,徐娘子才暗自腹誹杜夫人,簡直不該說那句話!
在徐娘子心裡,越是出身不好的人,越不能這樣輕賤自己,老是叫別人想到她以前過的是苦日子!
衆人在王妃娘娘跟前談論了一陣,沒多久便各自告禮散了。徐娘子身邊依舊跟着段雪恨,沒有被絲毫放鬆看管。
倆人前後走到共同的住處門口。段雪恨便收了傘,轉過頭,對徐娘子不動聲色地說道:“我一直都覺得漢王能勝,此事沒甚麼好詫異的。”
“此前朝廷兵力強盛,段姐姐爲何那般認定?”徐娘子隨口問道。
段雪恨道:“不爲甚麼。”她看了徐娘子一眼又道:“漢王軍獲勝,對徐娘子沒有壞處。”
“我也挺高興,只是沒料到。”徐娘子忙道。
她微微有點走神,或許因爲最近漢王府四處在慶賀巨大的勝利、而段雪恨又說得那麼神秘,徐娘子便不禁一直回憶與朱高煦那短暫幾次見面的光景。
最近徐娘子不得不認定,漢王是一個非常有能耐的男子;不僅有能耐,他或許是全天下最厲害的人!畢竟整個大明朝那麼多勳貴大將,在實力遠遠比漢王強盛的時候、仍然十分意外地被打得大敗!天下誰還能比得過漢王?
作爲一個小女子,徐娘子當然不禁在心裡漸漸地充斥了崇拜和敬畏。
但她想了一會兒,竟然覺得朱高煦給她留下的印信、十分面熟親近。他有常人的喜怒哀樂與煩惱,對親戚也是很有禮數、很講人情,還親自交代安頓徐娘子。從雲南昆明城到貴州城,徐娘子覺得自己的飲食起居還不錯。
不知不覺中,徐娘子有種很奇妙的感受。她隱隱有一種偷偷摸摸的不光彩的東西、藏在某個地方,她自己也難以明瞭是怎麼回事。
“外邊冷,還不進來?”段雪恨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
徐娘子被嚇了一跳,好像忽然被人發現了甚麼見不得光的東西似的,臉“唰”一下就紅了。她忙應了一聲,收起傘走進院門。
倆人回到房裡,徐娘子的目光有點閃爍,低聲道:“我不是沒見識過勳貴宗室,他們那些人,明面做的冠冕堂皇,背地裡指不定有甚麼殘忍的嗜好!”
段雪恨用複雜的目光看着徐娘子。
徐娘子愣了一下,剛纔她那句話明顯是在揶揄漢王虐|待段雪恨,說漢王的壞話。但段雪恨並未反駁,反而用極有穿透力的眼光盯着她,似乎看透了甚麼似的。
她一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來,手腳也無處放置了一般。
……貴州城這邊的當地人,冬天會用一種特別的桌子;桌子中間掏一個洞,把爐子放在桌子下面。人們不僅吃飯的時候圍着桌子,平常也坐在桌子邊做事邊烤火,又省柴禾又暖和。
姚姬的屋子裡也有這樣一張桌子,不過她用了兩天便棄在了牆角,因爲她發現會把肌膚烤得很乾燥。她便依舊用回了燒木炭的銅盆,放在臥房裡。
炭火一直未滅,姚姬一走進臥房便覺得很燥熱,當下便把身上的毛皮大衣脫了。大衣裡面沒有外衣,便只剩柔軟的絲綢料子。她那異常可觀的胸脯,因爲料子柔軟,此時更是非常傲|人。她自己也發現了,走到銅鏡旁邊,看着銅鏡裡面打量了一會兒,又側過身換一個角度瞧,伸手去託了一下。這時她覺得這屋子裡更燥|熱,好像炭火又旺了幾分。
姚姬瞧着銅鏡裡的模樣,眼睛有點失神,想了一會兒。
不久的將來,漢王是甚麼身份,姚姬心裡一清二楚。她親眼目睹漢王漸漸走到今天,頓時覺得當年她雖然年紀小、眼光卻一點也沒錯。
姚姬從來不計較漢王有多少妻妾,反而覺得大丈夫有無盡的野心和欲|念、更能讓她動心!她能感覺到前面的希望。
她當然也羨慕王妃郭薇的身份,但姚姬從無依無靠的鄉里出來、見的人情冷暖多了,心裡也很清楚甚麼東西她能要、甚麼不能要。她必須要的,漢王的寵愛。
在京師時,漢王讓她騎馬馬的場面,再次浮現在姚姬的眼前。她圓潤玉|白的臉頰,頓時又更加紅了,銅鏡裡的雪白的肌膚上籠罩上了一層桃花一樣的淺紅色。
有時候姚姬覺得自己好像有了另一個父親一樣,被寬恕着庇護着疼愛着;有時候又似乎征服了一個雄視天下的兒郎,懷念着漢王仰慕拜倒在她裙下的樣子。
姚姬的心氣很高,尋常被人多看一眼她都覺得是侮辱,但她對自己認可的一個人、或者獨處的時候,膽子便很大。她一遍遍地回憶與幻想着,與朱高煦一起做各種荒唐的事。沒一會兒,她身上各處便迅速緊張起來,絲綢襦裙裡的腿也莫名地繃住了,她頓時覺得身子十分不適。
姚姬幾乎難以自持,心慌得想要馬上見到高煦。
她深吸了幾口氣,全力讓自己耐心下來。接着她便走進裡面的帷幔,趕緊換下弄髒的小衣,便走到桌案前。她提前硯臺上的筆,慢慢地在白紙上用工整的小楷抄詩。一行行雋永秀麗的字,從筆尖下緩緩地流淌出來,清麗中瀰漫着特殊的氣味。
那焦躁急迫的情緒,終於漸漸沉靜下來。寫字抄詩的法子,總是有用。
姚姬便這樣端坐在桌案前,慢慢地寫着,感受着光陰的逝去與前方的風景。她顯得非常沉穩安靜。
就在這時,後面傳來了“篤篤篤”的三聲輕響,姚姬便應了一聲,側頭一看。一個宮女走到門裡,屈膝執禮道:“稟姚夫人,王府門樓來了個人,自稱是夫人孃家的人,來送信的。”
姚姬輕輕放下手裡的毛筆,擱在了硯臺上,姿勢十分從容優雅地轉過身道:“信呢?”
宮女道:“門樓裡當值的公公說,盤問了來人,說是姓枚。那人非得親手交給夫人,似乎是甚麼要緊的事。”
姚姬眉頭微顰,看了一眼外面的淅淅瀝瀝的冰雨。她心道:孃家的人,敢情是父親姚逢吉從雲南送信來了?
因爲某些緣故,她爹姚逢吉的事沒有公開。現在姚逢吉還用着馬鵬的名字,在雲南做守將,不太出面活動。
“我穿好衣裳,這便過去。”姚姬說道。
宮女屈膝道:“是。奴婢叫大夥兒準備一下。”
姚姬把之前那件羊羔皮的大衣披上,又在脖子上籠了一條貂毛巾,便徑直走出了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