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廣西逃回湖廣的雷填耿浩,已離開長沙府前往京師。張輔也不再過問此事。
站在府城西城樓上,張輔可以徑直看到寬闊的湘江,甚至江心的桔洲、織洲、誓洲、泉洲四島(橘子洲)也能隱隱可見。
島上的桔子已漸漸成熟。今天中午在餐桌上,張輔還見過切開的桔子,親兵武將稱其正是出產於桔洲島上。
那遠處濃綠的枝葉間,橙紅的果實在陽光下分外鮮豔;水波盪漾的江面上,大明水師的戰艦展開白色的風帆、正順風南下,仿若一朵朵白雲。
此刻的湘江,風光美妙而壯闊。
最近幾天分批南下的官船戰艦,正去往潭州。
張輔已經下令平漢大軍左翼何福部,從潭州調動前往衡州。這些船隻,不僅能負責運送十餘萬大軍的所有輜重,還能十分便捷地幫助何福軍渡過湘江。
南面的衡州(衡陽)也在湘江江畔,位於西岸。考慮到漢王叛軍已進入廣西桂林,張輔有意將大軍的重心南移;所以調動了何福部先站住衡州……
水師此時已部署完畢,大批戰艦在大江、洞庭、湘江水面遊弋。這支前身叫巢湖水師的艦隊、乃大明朝廷的水師主力,建立於立國之前;除了在靖難之役時曾不戰而降,從未有敗績。
大明主力水師擁有此時天下最多、最堅固、最精銳的戰艦,不僅裝備有各式火炮火銃,還有許多炸雷、火箭、神火飛鴉等兵器三十餘種。因爲船隻是此時最強的運輸工具,官兵得以有充足巨量的彈藥,艦載火器甚至可以直接從水上對陸地進行火力支援。
平漢大將軍張輔,可以好不狂妄地下定論:在世人所知道的任何地方,沒有任何一支水師,有資格和大明水師一戰;更不談勝負。
漢王叛軍也是完全不夠格!他們唯一的水師,應該是用四川繳獲的戰船組成的烏合之衆;廣西方向更是毫無水師可言,戰勝吳高後、叛軍可能只得到了一些在灕江上的官船和少量戰船。
所以漢王軍若想奪取湘江的治水權,那是一丁點可能也沒有。
湖廣省中南部的重鎮,嶽州、長沙、潭州等城,全建造在洞庭湖和湘江東岸;官軍倚仗這些沿江重鎮,用水師轉運糧草,數十萬大軍的軍需,何愁短缺?
且官軍有水師之利,佔住湘江、便控扼了湖廣南北。艦隊南下順風,北上順水,可讓各路大軍得以輕裝簡行,憑藉水運、迅速調遣機動。
當此之時,官軍可謂佔盡天時地利!
“大帥,我官軍兵強馬壯,沿湘江暢行南北;萬一叛賊被嚇住了、不敢來,那該如何是好?”身邊一個大將無不憂心地說。
張輔沉吟片刻,用毋庸置疑的口氣道:“叛王會來的。”
這時他忽然轉過頭,問道:“何福尚在潭州?”
剛纔說話的大將拜道:“回稟大帥,錦衣衛的人遵照大帥的意思,還在細問他身邊兩個來路不明的人,何福暫時沒法走。”
“等錦衣衛回到長沙了,立刻叫來叫我。”張輔道。
武將抱拳一拜:“是。”
張輔對徐輝祖、吳高、何福等一干人等,沒有半點好感和信任。不過,他授意湖廣的錦衣衛將士、去盤查何福,倒並非完全出於個人的好惡。
張輔認爲,何福確實有些地方讓人不得不猜疑!比如他那個弟弟何祿不知所蹤,在永樂朝就被陳瑛彈劾,到現在也愣是沒說清楚。
何福在“靖難之役”時,打靖難軍也是相當賣命。這樣一個身份複雜不清的人,居然能領平漢左副將軍的兵權,地位僅次於張輔之下!張輔面臨着戎馬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戰,能放心把左翼交給何福?
所以張輔親自進行了一系列安排,目標不是已經玩完的吳高,而是何福!
他先借吳高投降的事,讓聖上和朝廷諸公所有警覺,那便是建文降將壓根就不靠譜;然後趁着這陣風,把何福本來就有的問題翻出來再查查,讓朝廷君臣明白其中的風險。
張輔希望,能把何福換到交趾省去,讓黃中回來領左翼。黃中的統兵能力,與何福相比肯定相差甚遠,可至少能信得過。
……派到湖廣的錦衣衛將士,是北鎮撫司的人,他們在地上方辦差,大多時候會聽命於朝廷任命的大將和大臣;但是他們又不隸屬於這些大將,仍舊歸北鎮撫司直管。
所以事情涉及到何福時,何福也沒辦法拒絕審問。
潭州行轅的宅邸裡,錦衣衛使用了三間廂房。何福、以及他的兩個親兵小將李勝(陳大錘)、張勇(張盛)各一間,分開盤問。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錦衣衛校尉終於拿着供詞過來了。坐在何福旁邊的武將先看了一遍,然而遞給何福過目。
“這有甚麼事兒?本將早就說了,這兩個人是表兄弟,好幾年前便曾爲本將效命。”何福看完,把供詞仍在桌子上,十分不高興地說道。
錦衣衛武將道:“這倆人不在軍籍,不過各自的說法,倒沒有矛盾之處……”
何福生氣道:“那你們這是啥意思?”
錦衣衛武將道:“還是原來那個意思,始終無人證實他們的身份。望侯爺息怒!您想想,地方上的縣裡考個秀才,還得當地的秀才和幾個鄉老出面,白紙黑字擔保身份哩;何況您身邊的人,他們可是要侍奉侯爺這般大人物!”
“他|娘|的!老子不能爲他們擔保嗎?我一個平漢大軍的左副將軍,還比不上秀才和幾個鄉老?”何福一掌拍在几案上,“你們真想動我,把聖旨拿來。只要聖上一句話,我何福眼皮也不眨一眼,腦袋給你拿回去!”
“言重、言重了!”錦衣衛武將忙陪着笑臉道,“侯爺您大人大量,可得體諒小人們也是奉命辦差,不過是照規矩問一遍,絕無不敬之意!既然如此,小的們告辭了,這些供詞便如實報上去交差。”
“哼!”何福怒氣未消地說道,“恕不遠送!”
不一會兒,陳大錘和張盛便走到這邊廂房來了,一起抱拳道:“小的們拜見侯爺。”
陳大錘長得五大三粗。張盛卻要瘦弱一些,膽子也似乎沒那麼大,他率先說道:“侯爺,咱們只想投奔您討口飯吃,若是給您招惹了大麻煩,咱們不如回鄉?”
何福看了張盛一眼,擡起手做了個手勢,說道:“稍安勿躁。”
陳大錘回頭看了一眼門外,用很小的聲音悄悄說道:“張將軍別怕,滄州的軍戶都死過一遍了,不可能查出甚麼事兒來。”
何福皺眉道:“還是英國公做了手腳,否則這些錦衣衛職位太低,不會和咱們這樣的人過不去,沒那麼難纏。”
“那怎麼辦?”張盛問道。
何福不動聲色地低聲說道:“現在你們更不能走了!要不然張輔正好有話說。如果問起你們去了哪,如何答覆;敢情你們真會去滄州?先小心爲妙!”
二人抱拳拜道:“末將等謹遵侯爺之命。”
何福揮了揮手,讓他們告辭。
不一會兒,何福便走到了行轅大堂上,一衆文武紛紛上來見禮。何福回顧左右,罵罵咧咧道:“娘|的!本將帶兵南征北戰的時候,有些人還不知道在哪!”
大夥兒紛紛勸了一陣。這裡面甚麼人都有,也可能有被張輔收買了的人;畢竟那張輔和他爹張玉,在靖難軍中也算是舊人,何福麾下有京營(多有靖難軍出身的將士)調來的人馬。
不過作爲一方大將,何福平白受了“冤枉”和委屈,發幾句牢騷純屬正常。沒有怨言,反倒顯得他心機太重、心裡有鬼。
何福深吸了幾口氣,一副壓住了怒氣的模樣,說道:“但不管怎樣,軍中無戲言,軍令不可違。諸位即刻準備,咱們中軍也要啓程南下了。”
“末將等得令!”衆人齊聲說道。
何福坐在上方的桌案前,看着面前的一張地圖,在那裡琢磨着甚麼,不再開口說話。
他當然不是在琢磨戰局,因爲他壓根不想打這一仗,甚至還不願意看到官軍獲勝!他眼下憂慮重重,只擔心自己的事會暴露。
何福現在感受非常不好。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罪犯,偏偏壞事確實是他乾的,只能硬着頭皮打死不承認……他身邊那兩個奸諜,正是他的確鑿“罪行”之一,現在就已經被政敵盯上了!
除此之外,還有不止一件何福無法解釋的事:其一是他的弟弟,其二是他夫人的侄女,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眼下別人還不知道,但何福心裡哪能沒數?這些事情、都能聯繫在一起,然後便能把他勾結敵人的前因後果,全部解釋清楚。
何福絕不可能不害怕。對手已經找準了突破口,查出水落石出,或許只是時間問題。常言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真相,似乎只剩一層窗戶紙了!
他現在成天在想,大難臨頭的那一天還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