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桂林府到永州府只有四百餘里,雷填等一行人走了三天半纔到。
之前他們從桂林府出發,自然是走陸路;畢竟叛軍在後,水路太慢了。但若沒有靖江王的家眷,大夥兒騎馬估計一天一夜就能到永州府。
抵達永州府之後,雷填耿浩等人便要與耿夫人母子分別了。平漢大將軍張輔已安排好,派人用水師的戰船接靖江王家眷,沿湘江水路北上;而下令雷填耿浩一行人走陸路,騎快馬沿官道剋日前往長沙府。
此時張輔正在長沙府。
永州城的湘江碼頭上,官軍水師的一艘車輪舸已靠岸拋錨。
那是一艘沒有船帆的樓船,左右共有六隻大水輪,以騾馬等牲口在甲板下的船艙裡帶動水車,也可以用人力;甲板上還有配備碗口銃、神火飛鴉等火器。秋冬季節,湘江常有北風,乘坐這種車輪舸便無須擔憂風向,可較快地抵達長沙。
年輕的武將耿浩到碼頭來送別,雷填只好跟了過來。
大概是一路上耿夫人對耿浩十分尊重,一口一個耿將軍,說了很多好話;耿浩也對那夫人十分殷勤,他送別一直到了戰船的甲板上。
此時耿浩正對水師武將反覆叮囑:“上船的貴人,可是靖江王的夫人和王子,你們必得用心護衛,以禮相待,不能讓夫人王子委屈了。”
耿夫人也聽到了耿浩的話,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那水師武將拍着胸脯道:“放心罷,叛軍還沒到湘江哩,這條江是咱們大明朝極其要緊的航道,水面清靖十分太平。坐大船也比騎馬舒坦多了,看到船尾的樓了嗎?上面有艙屋,住裡邊就跟住在大戶人家的家裡似的!牀榻桌椅一應俱全,裡邊還有書架,要是風景看得膩了,可以坐在船上讀讀書,那叫一個風雅。”
耿浩聽罷放心了,向夫人等拜別。
耿夫人也屈膝回禮道,“耿將軍,後會有期。”
送別的人離開了甲板,船也隨後起錨緩緩駛離碼頭。耿浩在江邊站了許久,目送戰船遠去。
雷填牽着馬過來,說道:“人走了,今日咱們也要趕緊啓程去長沙府。英國公現在可是御前紅人,咱們最好別怠慢他。”
“好。”耿浩點了點頭。
“耿將軍,咱們也算有緣。本官有句話得說,那夫人可不是一般人物。”雷填道。
耿浩皺眉道:“在下只是敬重耿夫人禮賢下士的風儀,雷科官何意?”
雷填笑了笑,擺手道:“耿將軍也誤會了!我是說那耿夫人的心思了得,並不一般。她一路上對咱們這些人都很客氣,可以稱得上是討好;那是因爲她情知咱們會上奏天聽,言桂林府及靖江王府之事。她當然希望,咱們提到她們母子時能有好話。”
耿浩不吭聲。
雷填又說道:“本官不是沒和藩王府的人打過交道。要不是這回出了事,藩王府上那些人,根本不會正眼瞧咱們。”
耿浩聽罷不置可否,輕輕點了一下頭應付過去。
或是耿浩沒有投降,還率兵護送雷填的緣故,雷填對耿浩額外親近,話也不少。
面黃肌瘦的雷填翻身上馬,馬速還沒跑起來時,又轉頭道:“不過話又說回來,耿將軍這樣的俊才,確實很招婦人喜愛哩。你知道婦人見待啥樣的男子?”
耿浩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顯然很有興趣、也很愛聽,當下便抱拳道:“願聞其詳。”
雷填笑道:“年輕英俊家世好,還有一個,得相信婦人的話,比較容易受人擺佈。別以爲有夫妻尊卑的禮法,婦人便沒手段了,我家的妻妾可叫我長了不少見識。”
耿浩一副謙虛的模樣道:“受教了。”
雷填欠了欠身體,忽然神情變得嚴肅,小聲道:“咱們騎馬沿驛道奔長沙府,我看後天就能到。見了英國公,你也得留個神,那英國公也是相當狡詐之人;之前老將如顧成者,也被英國公給坑了!
而我與耿將軍有緣,不會坑你;還有朝中的袁寺卿(袁珙),也比英國公爲人可靠多了。你把我的話放在心裡,要有個數。”
耿浩煞有其事地拜謝,說道:“若有甚麼事,在下定與雷科官商議。”
……大明朝的長沙城,位於湘江東岸。
耿浩等一行人在驛站換馬歇息,一路快馬疾行,果然第三天便到了長沙府地界;然後他們換乘船隻橫渡湘江,抵達了長沙府城。
平漢大將軍行轅內的張輔,聞訊很快便派人來了,召他們前去見面。
受召見的人有十來人,大夥兒到了大堂上時,卻見上面的公座空着。過了一會兒,便有一個披甲武將從穿堂走了出來,說道:“大帥在簽押房,先請耿將軍入內稟奏事宜。餘者諸位,先坐下飲茶罷。”
衆人陸續拜道:“遵命。”
耿浩在那武將的帶引下,進了大堂北面的穿堂,沒一會兒便到了另一個院子裡,走到了簽押房。他跨進門檻,只見裡面的桌案後,坐着一個身穿赤紅綾羅袍服、頭戴樑冠的大漢。
引路的武將道:“稟大帥,人到了。”
坐着的大漢擡起頭來,看了耿浩一眼,目光十分銳利攝人。耿浩一下子便緊張起來,好像有甚麼無形的壓力,讓他整個人都不輕鬆了。
此人應該就是英國公、平漢大將軍張輔,大明朝此時的大臣中,最有權勢的大人物!卻不料他如此年輕,鬢髮鬍鬚烏黑,看起來正當壯年,可能才三十餘歲。
張輔一言不發,將毛筆輕輕放在硯臺上,人便站了起來。他的個子又高又壯,長身而立,儀表極有氣勢。
他對着那武將輕輕揮了一下手,便背過手、在桌案旁來回走了兩步,等那武將出門把房門掩上。
耿浩忙抱拳拜道:“末將耿浩,拜見大帥!”
張輔沒有半句廢話,開口便徑直道:“江陰侯的仕途已經完了。”
耿浩愣在那裡,待張輔眼睛裡那攝人的精光投在他臉上,他才忙支支吾吾地說道:“江陰侯雖是末將之岳父,不過末將一心忠於朝廷……”
張輔立刻打斷了耿浩的話,說道:“你原先被抓進了詔獄,是吳高把你弄出來的。你又娶了吳高那傻女兒,不用告訴我,你真願意娶那樣的人;你無非便是想依靠江陰侯的勢力罷?”
耿浩的臉上發燙,聽到如此直接不給面子的話,他感到十分難堪。但他也無從反駁張輔的話,因爲那是事實。
張輔語的語氣稍緩,好言道:“不過眼下你只得另尋出路了。正有一件事,你若願意做,本帥保你立功升官。”
耿浩頗忍不住問道:“還望大帥明示,甚麼樣的事?”
張輔走到耿浩的面前,耿浩忙彎下腰。張輔在跟前沉聲說道:“本帥聽說了一些傳言,吳高投降叛王之前,曾暗示部下,‘老夫決不投降,除非被人綁着去見漢王’!”
耿浩小心翼翼地說道:“這似乎是平樂府知府陳用晟乾的事……”
“吳高也學到了!”張輔不容分說地道,“這是我的人密報之事,但苦於沒有證據。你是吳高的女婿,若願大義滅親,站出來指認此事,必能揭穿吳高殆誤軍國大事的行徑。”
耿浩有些爲難地說道:“江陰侯畢竟對末將有恩。”
張輔冷冷道:“他只想爲他的傻女找個好夫婿,大丈夫何患無妻?在大是大非跟前,你可萬勿含糊。身爲大明官員,國傢俬情,孰重孰輕,非得心裡有數!”
耿浩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道:“我若答應大帥出賣江陰侯,咱們耿家的侯爵有望恢復?”
張輔稍微頓了一下,依舊面不改色,他一本正經鄭重其事地說道:“當然!你先祖父爲國立下過汗馬功勞,耿家的人,本來就應該繼承長興侯的爵位。”
耿浩早就聽聞了張輔的權勢,不僅貴爲國公,手握重兵,而且女兒是聖上的貴妃!如果真的能幫上張輔,讓張輔回報,恢復侯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罷?
張輔接着又道:“怎算是出賣?吳高本來就幹過那些事,我聽到了密報的。那些建文舊將,能背叛舊主、必然也能背叛當今聖上,有啥好奇怪?耿將軍不過是據實稟報。”
耿浩猶豫了好一會兒,但其實此時腦子裡是一片空白,甚麼也想不出來。
張輔又道:“長興侯戎馬一生戰功赫赫,最後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無愧一世英雄。你回京就把吳高的女兒休了、省得給長興侯丟臉。更別讓吳高拖累了耿將軍的大好前程。”
耿浩終於無法捨棄眼前看到的希望,更不能放下胸中的大志,無奈地默默點了頭。
他心道:連英國公這樣的大人物也說了,吳高也不過是在利用我!而且吳高自己蠢,擁兵十萬還打不過叛軍五六萬,打了敗仗還投降叛賊,本來就完蛋了!並不是我害他這樣的。
耿浩便沉聲說道:“大帥別忘了許諾。”
張輔十分警覺,聽到這裡微微一愣,好像明白了甚麼,馬上正色道:“當然!本帥知道,鎮遠侯顧成在京師到處說我壞話。但你們去當面問他,他幹過甚麼事,真的能問心無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