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睢水之小河雖未結冰,卻也是溼冷浸骨。
靳石頭在何福軍中,他站在小河北岸,正在反覆跳動着抖掉身上的冷水。不久前天還沒亮,他就在舟橋上鋪木板,看不太清楚,不慎掉進了河水裡。幸好拽住木樁才爬起來,下半身全打溼了,此時更是冷得發抖。
“哐!哐……”槌敲擊木樁的聲音錯落而均勻,橋上的兄弟們還在加固木樁。小河水不深,將士們用繩索固定舟船後,又因北軍多騎兵、便在河中間夯木樁穩固舟橋,以使騎兵也能快速過河。
“靳命硬,你他孃的生堆火烤烤,別得病了!”總旗嚷嚷了一聲。靳石頭自“靖難”開始就一直在軍中,有兩次他所在的整個小隊都死了,就他沒死,於是被人取了個外號。
靳石頭剛想應答,卻沒發出聲音來,他納悶地轉頭看向河面,剛纔一直聽到的“哐哐”敲擊聲忽然不見了!
他張開嘴,瞪圓眼睛望着浮橋。早上的霧氣特別大,河面上白茫茫一片,本來並不長的浮橋,此時卻看不見橋尾。
“總旗,不對勁哩!”靳石頭終於發出了一個聲音。旁邊的總旗也轉頭看着河面。
就在這時,忽然見到幾個亂兵從霧氣裡跑出來了,一面大聲嚷嚷起來。
總旗見狀瞪大眼睛,馬上轉身就走,大喊道:“快走,敵兵來了!先後退!”
靳石頭馬上調頭就跑,附近的將士也丟掉了木槌、木板等物,紛紛向北面奔跑。
“啪啪啪啪……”霧中傳來一聲聲弦響,靳石頭縮着脖子拼命奔跑,耳邊時不時傳來“噗噗”箭矢插進泥土的聲音。四面的馬蹄聲都響起來了,只是甚麼也看不見。
“撲通!”靳石頭忽然聽到一聲重物着地,他轉頭看了一眼,見一個士卒撲倒在地上,沒戴頭盔的後腦勺上插着一枝箭羽,哼也沒哼一聲,四肢卻還在抽搐。
靳石頭身上早就不冷了,此時連腦袋上的汗也憋了出來,他趕緊扶一下頭盔,拉扯了一下鎖項,大口喘着氣,“叮叮哐哐”地拼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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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迎面一個個黑影衝出了迷霧,北軍的騎兵過來了!衆騎陸續從靳石頭等人身邊越過,直衝河岸,靳石頭回頭看了一眼,見到自家人馬的背影,這才稍稍定住了神。
遠處很快便傳來了慘叫和喊殺聲。這時靳石頭聽見總旗的聲音,便摸了過去,跟着總旗一塊兒走。沒多久,周圍陸續聚集了幾十個人,大夥兒整頓隊伍,排成隊列繼續往北小跑行進。
他們走到軍營箭樓附近,從河岸過來的更多人馬也陸續來了,靳石頭等人尋見百戶隊的另一些人,便聚攏一起列陣站在軍營外面。
總旗說道:“王百戶派人去稟報千總了,兄弟們背靠藩籬,先在這裡別動!”
衆人紛紛應答。
……殷紅的太陽懸在天邊,在霧色中光線柔和,周圍彷彿有一圈光暈。濃霧也漸漸稀了,霧氣在陽光下流動,彷彿繚繚的白煙。
靳石頭跟着隊列走進雜草橫生的荒田裡,此時周圍的人馬越來越多,左右已看不見頭。四面人聲鼎沸,馬匹的馬蹄聲和嘶鳴混在一起,一時間十分喧鬧。
靳石頭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也不想搞清楚,反正沒啥用!他只需知道:官軍過河襲擊,北軍正在聚集人馬,他要和兄弟們一起準備幹仗了!
王百戶正在和試百戶、總旗官們說話,聲音傳了過來,“河對岸來的人是官軍大將何福,聽說平安的人馬也從西邊來了。不過燕王率軍也到了小河,俺們的人不比官軍少。瞧見了麼,俺們右邊的旗幟上寫着‘陳’字,那便是都督僉事陳文的人馬,跟着燕王過來的……”
既然俺們人多,靳石頭便安心了不少,他在軍中經歷戰役多次,照經驗是人多的時候、光景一般就不會太差。
大夥兒站了許久,有時候百戶下令他們走,靳石頭便跟着大夥兒走。反正就那些口令,他早已熟知;百戶也是北平府人,口音也很好懂。
不知過了多久,洶涌的人海中,“嗚嗚嗚……”的號角聲先吹起來,接着大鼓也擂得“咚咚咚”地直響。靳石頭右手扶着長矛,心下也漸漸開始緊張,不過幸好前面還有一道北軍的方陣擋着。
果不出其然,遠近的火炮很快就“轟轟轟”地響起來,溼潤的空氣中飄來了嗆人的硝煙味兒。
這時靳石頭看見了一員大將,那頭盔下圓圓的臉、叫人一看就能認出是邱福。邱福策馬從步陣前奔過,大聲喊道:“奮勇殺敵者賞,擅自後退者斬!”
前方喊聲大作,與炮聲一起,震得靳石頭的耳朵嗡嗡亂響。
靳石頭擡頭看,只見空中黑影颼颼,一片箭矢像雨點一樣傾斜下來。“噼裡啪啦……”一陣響動,他便瞪眼看着面前的空地上,一下子如蘆葦一樣長出一片白色的羽翼。
突然之間,前面的人牆轟然崩了一大段!許多兄弟被刺翻在地,還有一些人躲避逃跑。亂兵之後,一羣鐵騎策馬直衝而出,徑直向靳石頭正面撲來!
“弓兵放箭,長槍守禦!”王百戶嘶聲大喊。
“喝!”衆軍也跟着大喊一聲,後面的長槍從密集橫排的縫隙裡伸了出來,靳石頭等人蹲了下去,將槍桿尾部抵住地面,雙手抓住木杆,斜上對着前方。
“隆隆隆……”馬蹄聲震耳欲聾,靳石頭瞪圓了雙目,眼看着一騎提着櫻槍衝來,正對着自己!
他蹲在地上,擡頭仰望,見那馬胸上掛着扎甲、馬背上騎着甲士的人馬更加高大!靳石頭馬上有種無法吸氣的窒息感。
那沉重的鐵蹄就近踏在地面上,重重的聲音,彷彿徑直踏在了靳石頭胸口,他聽見自己胸膛裡的聲音如同擂鼓。
靳石頭黑糙的雙手緊緊握着木杆,眼睛瞪得溜圓、盯着越來越大的人馬影子,他的嘴也張開了。
前面是敵軍鐵騎,左右擠滿了人、身後也全是人,把長槍都伸到前面來了。靳石頭不敢臨陣亂動,也動不了!
那騎兵一聲爆喝:“殺!”如同晴空霹靂,似乎正對着靳石頭的臉吼叫。靳石頭一瞬間腦子裡一片空白,整個人都僵了!
“哐當……嘶!”耳邊傳來一陣巨大的響動。靳石頭甚麼也沒有感覺到,他轉頭看時,側後一片混亂,一匹馬倒在地上掙扎着,被撞開的缺口處立刻有幾個士卒圍上來了,拿着刀槍對着地上的騎士亂戳,慘叫聲簡直如鬼哭神嚎。
“鐺!”靳石頭整個腦袋好像裂開了一樣,甚麼東西打到了他的頭盔上,眼前金星亂飄,一個影子從旁邊的缺口衝了進去。
前邊又傳來了一聲馬嘶,靳石頭還蹲在那裡,緊緊扶着長槍,看見一匹馬高高揚起了前蹄。官軍更多的騎兵涌到了前方,但不再衝上來。周圍“噼裡啪啦……”絃聲絡繹不絕,箭矢簡直地抵着臉射來,不斷有人慘叫倒地,靳石頭這一排原本整齊如林的長槍,此時已像雜亂的茅草一樣。
北軍的步弓也在還擊,絃聲在空氣中震動不休。靳石頭的喉嚨一陣蠕動,鼻子裡聞着血腥味,他居然沒中箭、也沒被騎兵撞到!只有頭盔上有個凹陷的坑,但人沒倒就應該沒大事。
官軍的騎兵在第二道方陣前面、左右衝突放了一陣箭,很快便調頭從前面的缺口跑了。靳石頭擡頭看時,前邊被衝破的方陣有一段很混亂,兩翼的隊列如舊。
遠處的殺聲震天,靳石頭這邊倒暫時緩和了下來,他站起身,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他感覺自己的腿忽然被甚麼拽住,低頭一看,一雙滿是血污的手正抱着他的腳踝,“兄弟,兄弟救俺……”
靳石頭左右觀望了一番,喊道,“這邊有傷兵!快來人啊!”他便蹲下身去察看,傷兵便呻吟了一聲:“靳命硬……”
他拿手在傷兵臉上抹了一把,一看原來是認識的人。他趕緊將人翻過來,看見傷兵右胸鎖子甲上有個血窟窿,眼下還在淌血!
靳石頭忙幫他按住傷口,但血馬上就從手指間冒出來了。這時一個聲音道,“他活不了,沒法子,擡回去也得死!”
傷兵一臉血,喘着氣道,“靳命硬……俺的長女,半歲多……”
靳石頭使勁點頭,但說不出話來。他認識的人死了太多,如果都答應去照看他們的家眷,靳石頭也顧不過來。何況他也不知道自己啥時候死。
傷兵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俺不瞑目,孩兒要苦了哩……”
靳石頭使勁按住傷兵的傷口,傷兵的手又按住他那隻手背,兩隻手緊緊按在胸口,手上全是血污。
傷兵掙扎着扭了一下頭,看着東邊的太陽,他的眼珠子也漸漸地不動了。
靳石頭悶聲發出一點聲音,一個字也沒吭出來,只是手在顫抖着。周圍的嘈雜依然嗡嗡嗡地響,偶爾傳來激昂的呼喊聲,而他只想知道,這場打瞭如許久的仗,究竟何時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