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辰時,張斌又在琴治堂中翻起了黃冊。
或許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他並沒有命人把堆起來足有一米高的黃冊目錄抱過來,更沒有讓人把所有黃冊都搬過來,他的面前只有一本黃冊。
但是,光是這一本黃冊卻看得他眉頭深鎖,愁容滿面。
他看的是平陽縣的匠戶黃冊,這土豆和紅薯種子都已經種下去了,試種的山地也開好了,就等種苗長出來移植了,產量方面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接下來就應該考慮烤紅薯的爐子和叫賣的小板車的製作問題了。
爲此,他專門令人取來了平陽縣的匠戶黃冊,準備從中挑選出幾個生活比較困難的鐵匠和木匠,讓他們來估個價,等籌到了錢再把這兩個活包給他們。
他之所以眉頭深鎖,倒不是因爲鐵匠和木匠太多了,難以抉擇,而是因爲鐵匠和木匠太少了。
整個平陽縣竟然只有五個鐵匠,三個木匠,這他嗎到底怎麼回事啊!
他反覆翻了兩遍,仔細確認了一下,真就五個鐵匠,三個木匠。
這本黃冊中登記的匠戶也不是很多,整個平陽縣所有匠戶加起來竟然還不到五十戶!
其中最多的是織匠,總共有十多戶,還有什麼竹匠、瓦匠、石匠、船匠、扇匠、棺材匠這些,他倒是能明白是幹什麼的,還有什麼箬篷匠、蘆蓬匠、五墨匠、雙線匠什麼的,他壓根就不明白是什麼個意思。
他乃乃的,當個縣令還真不容易啊,不但要熟悉《大明律》、《問刑條例》、《明會典》、《真犯、雜犯死罪》條例、《充軍》條例等律法,還要大致瞭解六部的規章制度。
他知道,六部的規章制度彙集到一起就是《明條法事類纂》,這書他有,但是,沒時間看啊,那可不是一本兩本,而是幾十卷,原來的縣令張斌也只是大概看了一下吏部和戶部的規章制度,因爲一個涉及到升遷,一個涉及到收稅,不看不行。
這匠戶可是歸工部管的,工部的規章制度,沒事誰去看啊。
想起書架上一排一排的規章制度張斌就頭疼,乾脆,叫人來問得了,工科書吏肯定知道,不然他沒法幹活。
想到這裡,他對着門口大喊一聲:“來人。”
張差應聲而入,拱手作揖道:“小的在。”
張斌直接揮手道:“去,讓工科書吏劉芳遠過來一趟,本官有話問他。”
張差道了聲遵命,飛快的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工科書吏劉芳遠應命而來,他站在書桌前恭敬的拱手道:“小人劉芳遠參加縣令大人。”
這六科書吏只是吏不是官,並沒有什麼功名,張斌倒不用對人家太客氣,請坐是免了,他直接問道:“平陽縣的匠戶怎麼這麼少?”
劉芳遠聞言,慌忙拱手道:“回縣令大人,小人接手的時候就只有這麼多了。”
張斌見他惶恐的樣子,不由溫言安慰道:“不必驚慌,本官並不是責怪你,只是有點奇怪而已。按你的意思,原來平陽的匠戶應該不止這些吧,其他人去哪兒了你知道嗎?”
劉芳遠爲難的道:“這個,原來平陽是不止這麼多匠戶,不過,他們去哪兒了,小人還真不清楚,因爲他們都是逃亡出去的。”
張斌聞言,大驚道:“逃亡?好好的他們爲什麼要逃?”
劉芳遠卻是搖頭嘆息道:“唉,還不是輪班制害的。”
輪班制,張斌還真不知道,他不由好奇的問道:“什麼是輪班制?”
劉芳遠連忙解釋道:“這輪班制是太祖洪武十九年頒佈的匠戶管理制度,就是將大明各地的匠籍工匠分爲若干班,輪流到京城服役,成祖以前,京城在南直隸,浙江出逃的匠戶倒不是很多,但是,成祖以後,京城搬到了北直隸,這浙江的匠戶出逃的就多了,每縣都跑了一半還不止。”
張斌聞言,不由大驚道:“到京城輪班!”
劉芳遠點頭道:“是啊,到京城輪班,各省輪流組織所有匠籍工匠前往京城輪班,每班三個月,開始是每三年一輪,後面因匠戶出逃太嚴重了,改成了每四年一輪,不過,也沒多大用,該逃的還是要逃。”
張斌不由奇怪了,官府組織他們去京城,貌似是好事啊,爲什麼要逃?
他不解的問道:“他們爲什麼要出逃,難道輪班的時候幹活很累嗎?”
劉芳遠搖頭道:“累倒是其次,主要這盤纏得自己出啊,浙江到北直隸,何止千里,一般匠戶都沒錢僱馬車,只能走路過去,一走就是三四個月,而輪班又沒工錢,回來的時候,沒錢吃飯,餓死途中的都有。所以,很多匠戶赴京輪班之時,都要典賣田地子女,揭借錢物,不然就要餓死在路上了。這樣輪幾次班,很多匠戶都還不起銀兩,田地子女又典賣光了,及至下次輪班,唯有出逃了,不逃,唯有餓死!”
張斌聞言,不由目瞪口呆,臥槽,這也太他嗎狠了吧,叫人免費幹活也就算了,偏偏還要跑京城去幹活,而且還不給路費,這不要人命嗎,難怪人家要逃。
不過,貌似有點不對啊,這輪班是官府組織的,他印象中自從上任之後還沒組織過匠戶去京城輪班啊,就算他來上任之前就輪過一班了,這會兒也得組織輪班了啊,他不由擔憂道:“今年又要組織本縣匠戶去輪班嗎?”
劉芳遠再次搖頭道:“這倒不用,輪班制在萬曆初年實行一條鞭法的時候就取消了,匠戶可以通過繳納輪班銀來免於輪班之苦,不過,就算一年只繳納幾錢銀子的輪班銀,很多匠戶也有點不堪重負了。”
張斌下意識的認爲,匠戶應該是比較賺錢的,因爲他們都有手藝在身,做出來的東西都能賺錢,一年幾錢銀子怎麼會繳不起呢?
他有點難以置信的問道:“不會吧,他們隨便做點什麼都能賺錢啊,幾錢銀子都拿不出來嗎?”
劉芳遠不由嘆息道:“匠戶苦啊,士農工商,匠戶和商戶都相當於賤籍,一般都沒什麼田地,一家人就靠那點手藝吃飯了,原本百姓富足的時候倒還好點,一年賺個幾兩銀子並不是很難,但是,現在百姓都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能不買的他們都不會買,這匠戶就沒什麼錢賺了,一年到頭,不餓肚子就算不錯了。”
這個倒是可以理解,比如,有錢的時候,一年買幾套衣服那都是正常的,沒錢的時候,可能幾年都不會買一套衣服,這中間差距就不是一星半點了。
不過,平民百姓沒錢,鄉紳卻是富的流油啊,他不由好奇道:“鄉紳呢,難道他們也不買東西嗎?”
劉芳遠聞言,猶豫了一下,隨即鼓起勇氣道:“鄉紳倒是用的東西多,但是,他們都是有身份的人,匠戶去給他們幹活,他們都是不給錢的,能給口飯吃就不錯了!”
這劉芳遠倒是蠻耿直一個人,什麼都敢說。
但是,越瞭解的多,張斌的眉頭就皺的越深。
這匠戶可是生產各類商品的主力,這麼把匠戶往死裡逼,大明的生產力怎麼提升,不提升生產力,又怎麼去賺更多的錢?
張斌感覺,自己肩上的壓力又加重幾分,這簡直是瞭解到哪裡哪裡爛,要拯救大明,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