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微笑着躬身退後,去了陳慕沙用來靜坐的屋子,老師家裡他已是熟門熟路。
陳慕沙情知況且的個性,只要道理沒想透,老師的權威在他眼裡也是虛空之物。陳慕沙這一招叫做以虛制虛,你不是覺得虛空嗎,索性讓你腦子清空了再來說話。
差不多一個時辰,況且折身回來見老師,臉上依舊掛着疑問。
陳慕沙笑道:“都想好嗎?”
況且道:“弟子還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願聞其詳。”
陳慕沙道:“做一件事情,目的和手段當然都很重要。如果兩者之間產生矛盾,就需要有所選擇,選擇則意味着必須放棄一些東西。”
“那麼,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究竟對還是不對呢?”況且疑惑道。
他不相信陳慕沙會同意這個道理,可是陳慕沙剛纔的話卻包含着這個意思。
“這要看具體的事情,不能懸空來談。比如說王陽明吧,他一生標榜的陽明心學都是至高至上,可是陽明一生行事卻是狡詐多變。當時無論朝廷還是地方,有許多人反對他,跟他的行事方法不無關係。他平息寧王叛亂,居功至偉,可謂自古以來文臣建功之首,可是建立這不世功勳後,換來的卻是朝廷對他和手下無盡的調查,他最親近的學生鋃鐺入獄,手下除一人得大官外,其餘人等幾乎都無好的結果。這也不能說是朝廷大員嫉妒功臣,還是他所行手段存在問題。在他而言,目標實現了,可是結局不理想,爲什麼會這樣?仔細查看就會發現,他所用的手段不夠光明正大,由此產生的不良結果他也必須承受。”
況且繼續追問道:“孟子說殺一人而得天下,吾不爲也。他根本無望得天下,所以不妨放此空言,自古以來,得天下者沒有不殺人的,武王至德,周公至聖,奪取天下一樣流血漂杵。以後的事更不必說了。若像孟子那樣堅持程序正義,豈不是什麼事都別去做了呢?”
“你這是鑽牛犄角了,學問不能這樣做,理學不能這樣講。理學更適於個人的修養,而不是處世辦公甚至奪取天下。孟子大而言之,也只是標榜,他自己也做不到。學理學的意義在於自己爭取做個完人,卻未必對社會有太大裨益。如果理學盛行於世,道德完人越來越多,平常百姓自然受到感染,社會風尚慢慢就會所改變,是以德性修養的積累,爲百年乃至千年大業也。”
“如此說,理學豈不是和禪學道家的理論如出一轍?”況且還在深挖。
“還是有區別的,理學是用儒學的核心學說修煉自己的身心,本質上是入世的修爲,而佛學老莊之學更重學理,求得的是心靈境界。”
這一番師徒問答就算完結了,所謂老師其實也就是傳道授業解惑,教童子生如此,用理學解答大是大非也無非是這樣。
況且和陳慕沙之間大體還保留着儒學傳統,看王陽明傳燈錄簡直就是禪宗的翻版,理學和禪學已經很能區分了。
陳慕沙笑道:“你剛回來,先好生休息一陣,過個安穩年,不用急於一時。你願意在家還是在我這裡過年,都可以。辦學的事更不急,心裡有數就行了。總要等春天暖和了才能辦,天寒地凍的諸事不便。”
況且點頭應着,陳慕沙不急,他更不急,他着急做的自己的事還有好多呢。
“對了,我昨天給你師兄發了信,他今天晚些就會過來。”陳慕沙又道。
“師兄要來。”況且大喜,他還真有些想念小王爺了。
同是老師、同是同門師兄弟,況且和陳慕沙,和小王爺就能交心,與練達寧、文賓則只能蜻蜓點水。雖說關係也都很親密,骨子裡卻差着一層。
正說着,家人來報,小王爺駕到。
況且笑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不禁唸叨啊。”說着,正要出去迎一迎,小王爺已經大步流星走進來了。
小王爺貂帽輕裘,外邊穿着一件猞猁皮大氅,進屋後一把抱住況且,哈哈笑道:“師弟,你真的回來了,接到老師的信我都有些不敢相信,立即快馬趕來。”
“回來了,有勞師兄掛念。”況且也是熱情回抱師兄。
“掛念也掛不到你啊,師弟躲得太深了,老師發動所有好友、同門子弟,我也發動所有江南的眼線,包括各親王府、郡王府、公爵侯爵府,竟然沒找到你的一點蹤跡,你是躲到那個老鼠洞裡去了?”
況且嘿然傻笑,他還真是躲到老鼠洞理了,蕭妮兒家那個山鎮幾乎是與世隔絕的地方。按現在的說法,那裡沒有任何信號。
“你怎麼來得這麼快?”陳慕沙問道。
“今天是快馬來的,我還先陪家父去了趟知府衙門呢。”小王爺喜形於色。
“老王爺也來了,到知府衙門,不是練大人出啥事了吧?”陳慕沙一驚。
中山王府一旦出動,通常是某個官員貪污腐敗被就地免職,老王爺去摘官印封倉庫,留待朝廷派人來處理後事。
“練大人沒出事,而是高升了。”小王爺笑道。
“哦,有所耳聞,不是說過了年才動身的嗎?”陳慕沙問道。
小王爺苦笑道:“本來是這樣,可是官員升遷有了變動,練大人此番是高升,升任河南按察使。”
“啊,原本聽說是升任南京按察副使,這變化可不小啊。”陳慕沙一怔。
“計劃是這樣。朝廷裡有人爲練大人說話,南京按察副使在朝中也有人相助,不知怎麼運動了,所以留任。練大人只好調去河南任按察使,也算是朝廷的補償吧。”
知府升任一省的按察使,是破格晉升,按察使是負責一省官員風紀督察政績考覈的重要崗位,一紙奏章就能決定一個官員的升遷貶黜,犯事官員就地免職,獲罪入獄,也在其權力管轄範圍之內。
練大寧原本已經定下升爲南京按察副使,可是朝廷失信了,所以直接升他爲按察使做補償。這也是官場哲學。
“如果是好事,朝廷爲何急着派老王爺來?”陳慕沙冷哼一聲。
小王爺笑道:“無非是擔心練大人不肯交接唄,所以想讓家父來跟練大人商議。”
“這哪是商議,分明是想用老王爺的身份逼迫練大人就範,不過就我所知,依練大人的個性,是不會低頭的,他可是有名的強項令。”
陳慕沙和況且交流一個神色,都不免心中一嘆,陳慕沙原本知道練達寧要高升,依然讓況且走他的門路,就是認爲他能升任南京,而不是河南,這樣助力更大,若是他去河南高升,用途就不大了。陳慕沙還要想辦法再打通繼任知府的門路,這樣辦事難度就增加了。
“如此說來,老王爺豈不是很難做人?”況且問道。
“家父纔不管朝廷上下的蠅營狗苟,皇命差遣,身不由己,只能來走這一遭,練大人也能理解。如果練大人有什麼申訴,家父也會如實向朝廷申報,還是由朝廷自己解決。”
“退一步想,練大人升任河南按察使還是利大於弊,下一步有可能直接升爲十三道監察御史之一。”陳慕沙琢磨道。
當時監察系統官員中,職權最重的是南七北六十三行省的監察御史,簡直就是朝廷監視地方的天眼,各省巡撫巡按都是臨時派遣的官員,這十三道監察御史卻是常設官員,南京北京分別隸屬所在行省的監察御史監管。
比如河北道監察御史,就同時監管北京各部尚書侍郎等官員,南京也是如此。在他們上面,也就只有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
“朝廷也是考慮的,就是怕練大人咽不下這口氣。”小王爺說道。
“不說他了,明天也就能知道消息了。”陳慕沙懶得理會地方官府的事務,若不是練達寧的升遷跟他的事有關聯,他根本不會問這麼多。
“對了,師妹呢?”小王爺見況且在這裡,石榴卻不見了,有些奇怪。況且剛回來,石榴應該不離他左右纔對。
“她去雲家了,估計今天不回來,明天也要回來了。”
“趕緊派人接回來,等家父辦完這件事,咱們一起回南京,你跟師妹就在我府裡過年吧,大家在一起才熱鬧。”小王爺開心的說道。
“這怎麼行,我剛回來。”況且似有心思,嘀咕了一句。
“有什麼不行的,你父親和妹妹又不在蘇州,孤身一人,怎麼過年?乾脆跟我一起過,還有師妹。”
“不行,如果不是練大人的事,倒是應該遵從師兄的好意,可是現在練大人遇到這事,我非得等個結果不可,如果練大人同意升遷,交接事務後就要遷出知府衙門,還有許多事需要打理,我這個弟子不露面也不好。”況且的話合情合理。
小王爺想想道:“也對,他畢竟是你的座師,你還真不好這個時候離開。那就等等再說。不過咱們也別乾等着,趕緊陪我下棋,你不在,我的棋癮犯了真是難受啊。”
況且呵呵笑了起來,趕緊擺開桌上的棋盤,準備與小王爺開戰。
可是他的心裡卻有些緊張,沒來由地有種不好的預感,好像有一場風暴欲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