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鼎成笑道:“我在朝廷上供職就是朝廷官員,進入江湖中就是武當派弟子,如果需要保護這小子,那就是勤王派一分子。”
石榴掩嘴笑道:“周大人身份這麼多,忙不過來吧,你們那個勤王派如果還招人,能不能讓我也加入?”
周鼎成一怔,看了看陳慕沙,欲言又止。這個癲子出門一趟,似乎變得沉穩、練達起來。
陳慕沙反應倒是平靜,淡淡道:“石榴就不用湊這個熱鬧了,平時多照顧照顧他,比什麼都管用。”
“人家現在可是有了專門照顧的人了,未必用得上我啊,是不是,況公子?”石榴暗含問詢地看着況且。
陳慕沙和石榴心中雖有些疑問,卻沒把蕭妮兒一路跟來當作太大的事,都以爲況且離不了人照顧,蕭妮兒伺候他也在情理當中。不過,石榴憑藉女孩子的敏感,心裡還是有點忐忑。
比如石榴如果出門,必須先有幾個老成的家人保護着,還得有老成的婆子管家跟着,貼身伺候的丫環自然更不能少。況且雖然是男孩子,可是一個人在外面,吃喝洗涮的都需要有人伺候才行。從這個角度看,蕭妮兒的出現屬於正常情況。
“周兄勿怪,你那個勤王派的身份石榴也知道了。不過,我們決不會向外泄露。”陳慕沙笑道。
“這有什麼,以前知道的人少,這以後知道的人可能就多了。其實就算朝廷知道了也沒什麼。”周鼎成並不在乎,大不了這個芝麻綠豆大的中書不當了,還原自己武當派弟子的本色也不錯。
“此事你莫急,更不用擔心,我已經給張太嶽先生寄了封信,請他方便時跟裕王殿下說說,這一幕鬧劇醜劇也該結束了。如若裕王殿下此時不方便向皇上提及,等殿下將來登基時這件事自然就順理成章了。”陳慕沙說道此處,面色有些激動。
“老師,您別激動……”況且大爲感動,陳慕沙鮮有情緒激烈波動的時候,這次爲了他的事,顯然動了真格。
“勤王派並不好鬥,只是不甘受欺辱。若是裕王殿下肯出面,還真有希望結束此事。”聽陳慕沙願出力相助,周鼎成喜出望外。
這件事當然沒有這麼簡單,即便朝廷下了特赦令,類似況且身份的人再無追捕之虞,但江湖上不會就此風平浪靜。
護祖派和勤王派百年恩怨糾葛早已深入骨髓,無可化解。護祖派手中那道成祖遺詔一旦失去效應,勤王派就會光明正大和護祖派開撕。結果還真是難以預料。
“殿下什麼意思?”石榴問道。
此事她也是現在才知道,先前叔父根本沒跟她說過。她想起叔叔的弟子祝允祗突然回京,她還以爲是回京過年的,現在才明白,一定是專程給張居正送這封重要的信件。這種信件當然不能由驛傳送,萬一落到外人手中,一番渲染之後,就不知被抹黑成什麼樣兒了。
大臣跟諸王交結是朝廷嚴令禁止的,陳慕沙雖然不是朝廷官員,可是他素有名望,當然就不是一般的在籍官員可比。誰都明白,陳慕沙這樣的人,隨時都有可能進京,皇上怎麼安排他都不爲過。
“這話我說了就只能留在這個屋子裡,絕對不能傳出去,太嶽先生回信只有五個字:殿下有意動。”陳慕沙微微笑道。
“那就是說裕王殿下內心是贊同這件事的,太好了。還是老夫子德望高,面子大。”周鼎成忍不住擊掌而樂。
“這跟我面子大小沒什麼關係,此事關乎天下大義,我輩士大夫若置若罔聞,豈不是國之不幸?”陳慕沙對此事顯然早有思考。
“不過,夾纏在兩個皇上之間,這大義還是公說公理婆說婆說婆理啊。”周鼎成苦笑道。
在護祖派和勤王派之間,護祖派護的是成祖這一宗的法統地位,而勤王派則是響應當時建文帝發出的勤王令,所以兩派無法區分孰是孰非。成祖登基後喋血京城,下令追殺追隨建文帝的文臣,手段極其殘酷血腥,自然激起文人集團的憤怒。幾朝文人對此都有詬病,只是像陳慕沙這樣公然以天下大義責之的實在不多。
“建文帝帝業如何姑且不論,畢竟是太祖親自選定、羣臣擁戴的君父,君父蒙難出走,近臣隨侍乃是本分所在,如何能安上叛逆的罪名?而且追殺百年猶不肯罷手,這是大義所在嗎?至於建文帝陛下跟成祖之間不過是皇室骨肉相殘,後世爲成祖諱,不談成祖的是與非,這倒是無可厚非。但那些孤忠臣子的大義早就該由朝廷肯定,不該至今還是非混淆,忠奸不分。若如此,何以治天下?”陳慕沙侃侃而談,神情飛揚,彷彿在朝廷殿堂上面對皇上諫言。
周鼎成本以瘋癲自居,聽到老夫子這一席話也不禁嚇出一身冷汗。他真沒想到陳慕沙居然如此敢言,直斥成祖的是非。這種話,天下人固然會有同感,但敢於說出口的不會有幾人。
“我說老爺子,您就消消氣吧。您的寶貝學生也回來了,一根汗毛也沒少,您就別怨天怨地的了。這些話平時我說一句您都罵我三天,現在您自己倒是長篇大論了。”石榴抿着嘴笑道。
“石榴小姐的話在理,這些話您還是別讓外人聽見爲好。您可是樹大招風,小心有心懷不軌的人拿您的話做文章。”周鼎成也跟着勸道。
“這有什麼,這些話我在給皇上的奏章裡全寫上了,可惜沒人敢給我轉呈上去。”陳慕沙恨恨地說。
況且失蹤的這些日子裡,陳慕沙幾乎氣瘋了,他以爲況且一定是落在了護祖派的手裡,便憤然上書皇上,懇請皇上明旨勘定當初追隨建文帝出走的文臣乃大義,同時下旨禁止任何人對這些臣子後人的追殺。
在奏章中,老夫子言辭激烈,比今天說的這番話攻擊性更強,前來跟老師商量此事的小王爺嚇得腿軟變色。
小王爺再三勸阻老師,陳慕沙根本聽不進去,明擺着,再讓中山王府替他轉呈奏章,等於是爲難小王爺了。老夫子決定親自進京面聖,跟皇上當面論定此事是非。
幸好此時練達寧接到鳳陽知府向文清的信函,知道況且不知怎麼流落到了鳳陽,但人安全無恙,而且混得很是風光。陳慕沙這才消了氣,打消了進京面聖的念頭。
說起來此事還真得感謝鳳陽知府向文清,如果當初他沒有多個心眼,給練達寧發來一封信函,一者是求證況且是否真是練達寧的學生,二者如果真是,自己就送上一個人情。
周鼎成也因此得到了況且的信息,立即通報了慕容嫣然、天慈方丈,併火速趕赴鳳陽。況且爲什麼會現身鳳陽,對周鼎成來講一直是個不解之謎,空間穿梭什麼的,任憑他腦洞開的再大,也想不到。
如果勤王派一干人馬沒有及時趕去,況且就算沒事,也不會如此之快就回到蘇州。
況且後來跟周鼎成作了解釋,饒舌了半天,周鼎成呆聽了半天,連一知半解都算不上,他認定是千機老人從中做的手腳,這種事也只有那等神仙中人才能做得到。其實那時候,況且跟千機老人還沒有接上頭呢。
“這些話我都說了,在給太嶽先生的信中也都寫了,請他把我的意思轉告裕王殿下,再請殿下適當時候轉呈皇上。”陳慕沙終於得意一笑。
周鼎成心中暗笑,這番話到了裕王那裡也就是終點了,嘉靖帝信奉道士的話:二龍不相見;否則會對衝。所以皇上跟裕王已經多年沒有見面了。
陳慕沙知道此事,他也不指望裕王當面對皇上轉述,只是希望能在適當時候,在奏章裡替他轉述。即便不能如此,只要裕王認爲他言之有理,以後也有謀定此事的機會,那自然是裕王登基之後。
“多謝老師爲弟子的事甘冒風險。”況且起身向陳慕沙拜了下去。
陳慕沙扶住他笑道:“你也不必多想,我也不是專爲你才這樣做。永樂初年這樁最大的文人冤案,不該拖至今日,早該有個說法了,百年猶不能公平而論,更待何時?”
“老夫子,這件事,還是留給況且自己做吧。畢竟這是他自己的事,又要接您的衣鉢。這件事在他手上完成意義更大。”周鼎成自有他對這個事情的看法。
“由他來做當然更好,接不接我的衣鉢言之太早了。我弟子門生也不少,縱然偏心於他也不能太過,此事也關乎天下公論。”陳慕沙微微笑道。
“那您還是承認偏心於他了?”石榴笑道。
這些日子,陳慕沙對況且的掛念、焦慮以及一系列動作,石榴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老爺子的做法有些過頭,連她都有點吃醋了。
“他最小,過的也最坎坷,我當然偏心於他。這有什麼錯嗎?”陳慕沙坦然說道。
正說着,石榴的兩個丫環進來請大家去堂屋吃飯,大家就都停住了,卻也感覺肚子是真的餓了。
須臾,酒菜湯飯一些擺上,況且先敬了陳慕沙一杯,然後又敬了周鼎成,陳慕沙笑道:“你自己坐下好生吃吧,不用敬這敬那的,倒是把你這些日子的遭遇給我們講講,都發生了哪些千奇百怪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