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張北城外一片安靜。
所有人目光,看着朱棣,看着山呼‘燕王千歲’跪拜的百官。
朱元璋餘光暗暗觀察朱棣。
父子二人站在一起。
他能清晰感覺到,老四極力壓抑的殺意。
許久後,朱棣轉身,含笑道:“父皇,兒臣帶你去見見願意歸化咱們的草原部落吧?”
朱元璋微微愣怔。
瞥了眼跪着的百官,沒說什麼,含笑點頭:“好!”
朱棣招了招手,有將士牽馬走來。
父子二人翻身上馬,率先離開。
馬秀英、朱樉、朱棡等人紛紛上馬車。
留下跪着的朝臣,面面相覷。
想起身,可朱棣沒有同意,此番,大夥兒被迫無奈跟來,就怕朱棣找麻煩。
萬一沒有朱棣的命令起身,會不會被朱棣抓住藉口責難?
朱老四還真是囂張!狂妄!
大夥兒都做到了這個份兒上,竟然還不願給大夥兒一個臺階下。
直到劉伯溫、李善長起身上馬車,百官纔敢跟隨而動。
朱玉秀爬在車窗,看着百官上馬車後,才放下簾子,扭頭,看着王美人,“娘,百官怎麼給四叔下跪?”
她就從未見過。
朝廷的官員,給藩王下跪。
王美人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麼,聞聲回神,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有些人的權勢、威望滔天,可威服天下,不能以身份來衡量……”
這個小叔子,便是這樣的人。
北征力挽狂瀾。
料敵於前,早早洞察太子爺重傷,金陵可能發生的種種情況。
奪兵權,一聲令下,百萬異域草原牧民贏糧影從,跟隨南下。
陝西布政使不過是抓了他的學生。
好吃好喝供着。
可就因陝西布政使心懷不軌,就被朱四按了個罪名殺了。
一殺就是三百六十八人!
這是人!是精英權貴!
不是牲口!
可在朱四眼中,殺這些人,與殺畜生分明沒有區別。
樁樁件件事情,造就了朱四如今在大明的滔天威望。
昔日那個老農式丘八。
這才幾年,成長如此迅速。
令人難以置信。
要她看,整個大明,能威脅到太子爺的,也只有這個小叔子了。
……
“孃親,祈嫿什麼時候才能和阿爹說說話?”徐妙雲馬車內,小祈嫿擡頭,不高興道。
徐妙雲笑着捏了捏小丫頭,撅着的小嘴,“這回,阿爹有些忙,等晚上,讓阿爹給你講故事好嘛?”
話中,徐妙雲眼中心疼一閃而逝。
四郎這回消瘦了很多。
四郎的身體一直都很好。
一般的身體上的操勞辛苦,根本不可能讓四郎短時間內,消瘦這麼多。
精神承擔的壓力、苦悶,才最累人。
而此番,四郎內心的苦悶,肯定很大很大。
……
所有人,下意識和朱棣、朱元璋保持着一段距離,給二人留出談話空間。
父子二人,騎馬慢悠悠往城東蒙古諸部紮營地方向走去。
沉默中。
朱棣率先開口,“父皇,長城以北、陰山以南示範區,我泰山和父皇說過了吧?兒臣善做主張,先把此事做了起來……”
“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難道爹連自己的親子都信不過?”朱元璋打斷朱棣的話。
開口後。
朱元璋脣角動動,聲音略微有些哀求道:“帶着爹好好看看伱的示範區後,跟爹回朝,等年後,陪爹南下南巡……”
他擔心老四一走了之。
還想和老四一起過個年。
可也知道,此番北征種種,給老四的打擊多麼大。
……
朱棣握馬繮的手不由緊了緊,含笑搖頭,“父皇,兒臣離開東番也一年多了,大量俘虜轉運回去,安置俘虜的一系列事情,以及征討呂宋也要提上日程了,父皇南巡時,給兒臣傳個消息……”
哎!
朱元璋默默嘆了口氣,眼睛有些酸澀。
老四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在大明停留了。
當然,老四的爲難之處,他也明白。
“好,到時爹派人通知你。”
話落,父子二人突然不知該說什麼了。
“可汗!”
當二人靠近蒙古部落,一個正在營地邊緣,洗衣服的蒙古大姑娘看到朱棣時,遠遠高興笑着大喊招手。
朱元璋微微愣怔。
順着熱情姑娘視線,瞬間明白,這聲可汗不是喊他。
這是對他家老四的尊稱!
很快,營地內的蒙古諸部全都被驚動。
朱棣看着營地內,烏泱泱的人羣涌來,忙解釋:“父皇,當初南下,爲了便於管理,我讓他們尊奉我,原本讓他們稱呼我燕王或者將軍,可他們蒙古人,習慣用可汗這個稱呼,這羣人也粗鄙,不懂那麼多規矩……”
這百萬牧民,是跟隨他南下。
他不能給這羣人留下隱患。
因爲稱呼他可汗,而被朝廷忌憚猜忌。
他們幫過他,臨走之前,他也希望給他們掃清隱患,幫他們一把。
建設示範區。
很多人都在猜,他主要目的是爲大明做最後一件事。
不排除,有這種想法。
可其實,主要還是想把這羣人安頓好。
示範區建設好。
未來,陰山以北的草原殺得血流成河,他們都能過上安穩日子。
總之,示範區這件事,是一舉數得。
“行了!”朱元璋沒好氣瞪了眼:“你不用把所有的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父皇不會讓朝廷,因爲他們尊奉你爲可汗,而敵視他們。”
老四彙報這羣牧民的心思,他豈能不知。
他也很欣賞這羣跟隨老四南下的牧民。
“拜見可汗!”
“拜見可汗!”
……
嘈雜的參拜聲響起。
很快,匯聚成一道聲浪,沖霄而起。
後面衆人,紛紛撩起車窗簾子,驚訝看着……
目視所及,密密麻麻,無數草原人,或站着,或坐於馬背,紛紛撫胸,衝着朱棣鞠躬。
百官震驚。
“這……這……”
連話都說不出來,眼前一幕,映入眼中,令人骨子發寒。
“四哥好厲害!”
楊妃聽聞朱權驚歎,看了眼朱權,叮囑道:“趁着這段時間,好好親近親近你四哥,將來你很有可能被封在北邊……”
憑藉老四在蒙古人中的影響力。
只要權兒和老四關係好。
這羣人如此尊奉老四,肯定會給權兒幾分面子!
……
朱元璋看着面前一幕,默默點頭。
看得出來,這羣蒙古人尊奉老四,並不單純因爲老四的滔天威望,威服這羣蒙古人。
至於原因,他也能猜到一些。
人心換人心!
老四和這羣蒙古人相處中,肯定讓他們,感受到了老四的善意。
威望加善意,纔有眼前心悅誠服的一幕。
尤其是底層百姓,無論是草原,還是中原,其實都一樣。
可相較於草原這些部落上層。
大明的上層精英,就有些不識好歹!
這些人,肯定對眼前一幕感到恐懼。
可這些年,老四對大明精英層沒有釋放善意嗎?
鄉土村社只利用百姓自己的土地,挖掘百姓自身土地潛力,創造財富。
不碰觸士紳精英層的土地。
其實就是最大的善意!
可這些人,貪得無厭,根本感受不到老四的善意。
其人性之卑劣,令人髮指,連百姓也不如!
連這些草原外人都不如!
“諸位首領……”朱元璋思緒被朱棣打斷,朱棣看着趕來的諸部首領,大聲介紹道:“這是我父皇,大明皇帝,天可汗!”
“拜見天可汗,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拜見天可汗,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諸部首領帶頭,無數牧民百姓跟着山呼。
朱元璋笑着瞪了眼,壓低聲道:“用不着你給咱戴高帽!”
還天可汗!
朱棣笑笑,催促:“父皇,大夥兒還等着你給講話呢。”
朱元璋笑笑。
他明白老四給他創造這個氛圍的目的,隨即爽朗道:“平身!”
“謝可汗!”
衆人起身後,朱元璋開始講話。
主要內容,集中在他將一視同仁對待中原和草原百姓。
同時,重申朝廷對陰山以南、長城以北蒙漢雜居示範區的支持。
“十年!十年之內,朝廷不會向示範區收取稅賦!”
諸部首領以及周圍牧民,聽聞十年之內,朝廷免賦,微微愣怔,隨即爆發出雷鳴般歡呼。
“謝天可汗!謝可汗!”
“謝天可汗!謝可汗!”
……
朱元璋臉上笑容更勝。
老四保守謹慎提議五年免賦。
他覺,若真能建設成這個示範區,使陰山以南、長城以北這片相當於大明兩三個省的疆土,納入有效統治中。
別說十年。
更長時間的免賦也不是不行。
反正以朝廷現在的財稅狀況,只要他這個當皇帝的勤儉一點,這一區域免賦十年,產生的額外開支,朝廷也完全能負擔得起。
而且,等這一區域在數年後開發出來。
促使北方經濟繁榮。
北方數省的稅收增加量,或許就能彌補產生的額外開支。
老四想報答這羣人。
他這個做父親的,替老四來報答!
朱棣知曉朱元璋,免賦十年的用意,低聲感謝:“兒臣謝父皇。”
“走吧,休息一下,下午帶父皇轉轉,好好說說你的示範區計劃,你走了,這個計劃如何執行,就得爹來操作,爹總得好好了解一下,你的構想吧?”
……
午後。
朱棣帶着朱元璋一直介紹到天黑。
晚上,纔回到張北城。
晚膳後。
朱元璋帶着朱棣來到書房。
進入書房,朱棣微微錯愕。
不但母后在。
就連妙雲也在。
朱元璋轉頭,看着跟在身後,掌燈的毛驤,“毛驤,把門關上,你在外面守着,任何人都不能靠近!”
“是!”
毛驤領命後,看了眼朱棣,帶上門。
宛若門神站在外面值守。
一家四口人落座後。
馬秀英眼睛微微發紅,審視着,明顯消瘦很多的朱棣。
“老四,跟爹說說,當初,領六十五萬大軍南下時,你有沒有想過,用更激烈的方式,比如控制你大哥,然後回朝,逼着爹改立你爲太子。”
聞言,徐妙雲手指交織在一起,下意識緊張抿脣。
朱棣察覺,伸手拍了拍徐妙雲的手,看着朱元璋,點頭,擲地有聲道:“父皇,兒臣之前情緒煩躁時,的確產生過這種想法……”
朱元璋毫不惱怒,點點頭,耐心聽着。
“這一戰,兒臣陸軍第一鎮戰損六千多,這段時間,陸陸續續傷好歸建的大概三千多,一萬三千人的精銳新軍,損失了將近四千,這都是兒臣的心血,軍中每一個兄弟,都是因爲信任兒臣,所以纔跟着兒臣回朝助戰……”
本來,可以少犧牲很多兄弟。
“戰爭進行時,大哥對太子系以及敵視派的縱容……”
“分兵後,我讓大哥在困難時,或者戰略決戰時,再使用步炮協同戰術,可大哥首戰便用了,導致新軍最犀利的一張底牌被脫古思帖木兒看透……總之,這一戰中,因爲大哥,原本的軍事利益中,被增加太多太多的政治利益,這是戰爭,不是大哥在朝中爲政,處理政務……”
在朝中時。
大哥對鄉土村社的態度是,父皇推行,他順從。
然後派出方孝孺等一批有能力的青年官員去地方上打開局面。
在鄉土村社新政中,大哥本質角色,並不是革新的急先鋒,只是一個依令執行者的角色。
僱工身股制,大哥更是擺明態度,反對全面推及天下。
就連方孝孺提出的皇商僱工身股制,也一直沒有表態。
這樣做的目的。
其實他早看清楚了。
這種故意表露出,偏向於‘保守’的態度。
給了很多反對者希望。
好處很多。
首先,反對者不會鬧得太兇。
因爲大哥給他們一種,大哥登基當皇帝,一切還能改回來的錯覺。
其次,這種錯覺,造就了,大明頑固保守,死抱着自己那點利益,不肯放手的龐大精英階層,對大哥的鼎力支持!
這就是爲什麼。
這些年,大明精英層越發強烈支持大哥的原因。
大哥在朝中,這種出於政治利益的模棱兩可做法,他並不反對。
可……
戰爭和政治不同!
雖然,戰爭是政治的延續。
但戰爭進行中,就不能添加那麼多政治利益!
搞什麼模棱兩可!
“因爲大哥的緣故,我麾下更多兄弟無辜犧牲,還讓妙雲他們身陷險境……”
哎!
朱元璋嘆了口氣,老四的憤怒可想而知。
“那你爲何沒做呢?”
其實,在他心裡準備中,老四若是真這樣做了。
他會廢了標兒,把皇位傳給老四。
朱棣搖搖頭,“父皇,我若是真的要這樣做,藍玉、乃至二哥、三哥他們都會反對我,我要先打垮他們……”
……
“四十萬北元軍,雖然已經歸順我,可他們到底是外族之兵,我不可能帶着一羣沒有漢化的外族之兵,進攻大明……”
“其次,我若進攻大明,就等於完全不顧妙雲他們。”
一旦他的兵鋒越過長城。
或者海軍戰艦炮轟金陵。
金陵城內的敵視者,一定會毫不猶豫對妙雲他們動手。
即便瞞着父皇先斬後奏。
這羣人也理由充分。
依着這羣人對他的仇視,完全能做得出來。
他不可能爲了一個皇位,把自己這麼多年經營的家都捨棄。
這也是最主要原因。
“再次,即便父皇把儲君之位交給兒臣,兒臣想坐穩也不容易……”
大哥這二十幾年,父皇幫助,以及大哥自己經營的太子系多麼龐大?
地方勢力也仇視他。
難道,他學太宗皇帝李世民,把大哥一脈殺絕?
其他人還好。
他能對雄英下得了手嗎?
“最後,兒臣本來對儲君之位也沒什麼想法,當然,若是當時妙雲他們出事,兒臣會不擇一切代價的,哪怕把咱們大明打的四分五裂,兒臣揹負萬世罵名,都在所不惜。”
……
朱棣毫無保留,將他當時的各種想法,以及應對各種變化的安排,全盤托出。
……
朱元璋和馬秀英相互對視。
全都鬆了口氣。
他們不是懷疑老四。
也並非想試探老四。
就是想讓老四把心中鬱結說出來。
說出來,發泄出來,對身體好。
這種話,他們不傾聽,老四還能向誰述說。
“對於示範區的人員安排,你有什麼想法?”朱元璋不着痕跡的轉移話題。
彷彿,剛纔一切都沒發生過。
朱棣略微沉吟,擡頭,說道:“朝廷對示範區的終極目的,就是讓這百萬人,最終放下手中的刀,認同大明人的身份,通過教育,最終使之認同炎黃子孫的身份……”
……
“兒臣建議,治理示範區,以蒙漢官員搭配爲主,兒臣推薦,藍玉主管示範區軍事,張玉主管示範區民事,朝廷只在中原遷民聚居區派遣漢官,這些官員,也最好是熟悉蒙古人的漢官……”
藍玉是大哥的妻舅。
大哥肯定放心。
張老大則救過大哥,想來會成爲大哥的心腹。
這段時間,他刻意和張老大疏遠,就是希望,張老大能承擔起這個重任。
幫他把這百萬追隨他南下的蒙古百姓安置好。
至於給張老大請功封爵這件事。
他也不準備插手。
大哥爲了籠絡張老大,肯定會給張老大請功。
他若多此一舉,反而對張老大不利。
……
這一夜。
一家四口談到很晚很晚……
翌日,朱標抵達。
衆人紛紛去看望朱標。
朱棣去後,所有人主動給兄弟二人騰出空間。
朱標一路南下,雖然速度不快,可對於現在的身體,負擔還很重。
躺在牀上,臉蒼白看着朱棣。
“老四……”朱標開口,打破沉寂,“這次,大哥對不住你。”
朱棣搖了搖頭,“大哥,發生的已經發生了,就不要說了。”
只此一次了!
朱標嘴脣動動,也明白,兄弟關係再也回不到從前,這樣的事情,只此一次。
從老四不苟言笑,乾淨利落的打斷他的話,就能看出。
朱標勉強笑着點點頭,指着胸口,笑着打趣:“大哥胸口還留着一顆彈丸呢。”
“我不敢給大哥取。”朱棣笑着回答。
哈哈……
兄弟二人頓時爽朗大笑。他們在說什麼,只有他們彼此知道,即便外人聽到這番話,也無法揣測他們說這番話時,內心想什麼。
外面等待的衆人,聽聞笑聲後,紛紛鬆了口氣。
尤其是太子妃常氏、藍玉等人。
無論如何,至少這對兄弟現在沒有反目成仇。
朱標輕輕咳嗽,平緩笑意,看着朱棣,感慨道:“你們一個個都長大了,再也不是當初,要大哥監督管束的弟弟了……”
話中,話鋒徒然一轉,“老四,大哥想讓雄英留在身邊……”
朱棣微微皺眉……
兄弟二人目光對視。
朱標直言不諱道:“現在當家做主的是父皇,你的所作所爲,父皇能接受,大哥就沒什麼不能接受,但將來,若是雄英像你這般,受點委屈,就在自己預判的情況下,奪兵權……”
“聽聞自己的學生只是被抓,就縱兵殺三百六十八人,若如此,我無法接受。”
他說的是真心話。
他並不介懷老四此番的行爲。
他很清楚,老四沒有那種野心。
但他不能讓雄英變成另一個活脫脫的老四。
父皇放縱老四做的事情。
他不會放縱雄英。
此事,他選擇第一時間和老四先說。
朱棣沉默,其實,他還有很多東西,想交給雄英。
可大哥作爲雄英的父親,大哥都提出來了。
他無法拒絕。
通盤想清楚後,朱棣含笑點頭:“好。”
他很清楚。
大哥有些話沒有說透。
比如,雄英不能太像他。
否則,敵視他者,會把這種敵視,轉嫁到雄英身上。
這對雄英的將來十分不利。
大哥恐怕也從此番事變中,真正看到了,敵視他的人,多麼龐大。
這是替雄英考慮。
……
在朱棣離開朱標下榻房間不久後。
朱標要把朱雄英留在身邊的消息,很快傳開。
百官頓時彈冠相慶。
“太好了!”
“太子爺終於醒悟了!太孫決不能成爲第二個朱四郎!”
……
呂本房間。
呂本靠躺在牀腳,喜憂參半看着胡惟庸,“胡相,朱雄英回來,對咱們有利也有弊啊!”
利處。
就是朱雄英沒有了朱四郎的庇護。
或許,將來會惹出,讓太子爺厭惡之事。
弊端也十分明顯。
外面同僚彈冠相慶,便是最好的證明。
其實,他們更想看到,百官因朱四郎,而仇視朱雄英。
胡惟庸一笑,“呂大人,至少,太子把朱雄英留下的舉動,已經證明,這對兄弟已經無法像以前那般融洽了,不是嗎?”
哈哈……
二人頓時壓聲開懷大笑。
……
朱元璋下榻的院子。
朱棣一家四口,也在這個院子。
這是獨屬朱棣一家四口的尊榮。
朱元璋站在窗口。
馬秀英輕輕靠近,給朱元璋披上一件衣服,詢問:“看什麼呢?”
“雄英,剛剛去了老四的房間,小傢伙心情肯定不好……”
別說雄英,當他得知標兒做出這個決定,也是既憤怒生氣,又無奈。
……
“四叔……”
朱棣房間內,朱雄英進來後,就突然悶頭給朱棣跪下。
朱棣知道雄英難受,沒有制止,等雄英開口,笑着扶起,見小傢伙眼睛紅紅,笑道:“哭什麼哭,你又不是見不到四叔了,你將來肯定會代表咱們大明,頻繁來訪問四叔的,四叔在呂宋建國,記得來!你這眼淚留着,等四叔百年的時候,再哭!”
朱雄英擡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朱棣拍着朱雄英肩膀,“今天四叔再給你上一課,這一刻,是如何做一個上位者!”
朱棣神色漸變嚴肅。
“首先,在你沒有掌權時,不要提出個人色彩太鮮明的東西,尤其是四叔提出的兩項新政,大明的精英層,未來必然會逼着你對這兩項新政進行表態,你就告訴他們,皇祖父、你父親什麼態度,你就什麼態度,你甚至不需要有態度,只要做他們交代你的事情即可。”
……
雄英認真傾聽。
……
“你來告訴四叔,官員分幾等?”
朱雄英思考片刻搖頭,他很清楚,四叔所問官員分幾等,絕不是品級。
朱棣伸出三根手指頭,“三等!”
“一等官,這類官愛國愛民,君主在他們心中只排末尾,這類官很少,每一個都是寶貝,你身爲上位者,這類官,往往會讓你很生氣,但記住四叔的話,只要他不變,沒有野心,你就要一直容得下他,這類官,數量少,但卻能真正爲一個政權的繁榮、發展、進步提供動力……”
……
“二等官爲皇帝家臣,這類官,忠君甚於愛民,這類官不多,但比一等官多,對這類官員,你要用之,但也要防之……”
……
“三等官在四叔眼中就是奴才,這類官最多,四叔告訴你,奴才的確能替你辦很多事情,也十分會討你歡心,但你始終要記住,這類官最廉價,有許許多多人,想做上位者的奴才,千萬不要心疼一個奴才,這類奴才,該殺時,要毫不手軟的殺!”
古往今來幾千年文明史。
奴才最多!
可奴才最廉價!
但就是有些上位者,用慣一個奴才後,就捨不得殺。
太蠢!
奴才這種人人爭先恐後搶着做的角色,殺了還可以培養。
代替者不行,殺了繼續培養。
“當然,人並非一成不變,上位者引導調教的好,家臣慢慢也可以轉變爲一等官,就好像進忠……”
進忠現在,雖然也首先忠心於他。
但已經把愛國愛民放在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
這已經十分趨近一等官了。
“總之,你要記住,想要把一個政權建設好,就要在三個等級的官員兩頭做文章,減少奴才的數量,儘可能挖掘啓用,增加一等官,若是滿朝奴才橫行時,一定是一個國家、一個政權衰亡的開始。”
……
叔侄二人談到很晚才結束。
……
金秋九月。
天十分陰沉。
河北。
唐家莊碼頭。
陸軍第一鎮將士,列隊,一隊隊登船。
朱棣準備啓程回東番了。
朱元璋帶着一家人,送別。
“老四,尚炳就交給你了,父皇南巡時,二哥肯定去看你建設的福建和東番。”
“四哥,我也要去,等四哥在呂宋開國時,一定要邀請我們去參觀啊!”
……
兄弟們一一和朱棣說話。
朱標帶着常氏,走來。
щщщ▲Tтkā n▲CO
拍了拍朱棣肩膀,“父皇南巡,大哥不能去了,等你開國時,大哥一定去!”
朱棣含笑點頭。
朱標說完,走到一旁。
常氏看着朱棣。
她覺很對不起四弟。
可太子爺的一些事情,她又無法插手。
常氏強行擠出一絲笑容,“四弟、妙雲,記得多回來看看……”
話中,常氏壓低聲,用只三人聽到的聲音,低語:“四弟、妙雲,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是你們大嫂,我們都是一家人……”
太子爺把常茂安排去雲南了。
說白了,就是替老四懲處常茂。
可這夠嗎?
她就是告訴老四,無論老四對常茂做什麼,她都不會因此恨老四。
常茂做的太過分了。
已經是天理難容了!
舅舅已經告訴他,常茂在此番事情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至於是否還有其他人。
舅舅也不清楚。
需要老四自己去調查。
朱棣、徐妙雲微微愣怔,回神後,朱棣感激點點頭,“謝謝大嫂。”
常氏卻感十分羞愧,鄭重點頭,握着徐妙雲手,輕輕拍了拍,轉身去旁邊。
朱元璋、馬秀英抱着小祈嫿走來。
朱元璋瞪了眼朱棣,“記得,你昨晚還欠着爹一次洗腳!”
這個混球。
昨晚送走雄英,跑到他下榻的房間,要給他和秀英洗一次腳。
被他拒絕了!
他得讓這混球欠着!
不然,這混球真的就不牽掛他們了!
朱棣無奈笑笑,腹誹:‘給你洗,你端着,活該!’
“等在百年時,你回來給咱洗!”朱元璋瞪視,話中,把小祈嫿交給朱棣,伸手摸了摸小祈嫿小腦袋,“咱們家小祈嫿是個孝順娃子,將來,你讓祈嫿、雍鳴、金豆子經常回來看看咱……”
朱元璋說着,聲音有些低沉。
深吸一口氣。
強忍住。
轉移話題,“回去後,好好休息幾天,然後好好準備,明年爹和你娘,就去福建南巡,另外,今年福建的稅賦,不要押解朝廷了,朝廷以福建稅賦,向你購買五十艘現役海軍戰船……”
朱棣愣怔。
朱元璋身後百官,許多人臉色瞬間難堪。
去歲,福建就兩百萬兩稅賦。
今年葉茂搞精細化發展。
稅賦恐怕更高!
兩百萬兩稅賦,就買五十艘燕藩海軍戰船?
就算朱四郎把他海軍中,一百六十門火炮旗艦加上,撐死也用不了一百萬兩吧?
這明擺着,是給朱老四塞錢!
“左相,這不好吧?”一名官員在劉伯溫身邊,小聲反對,“朝廷太吃虧了吧?”
劉伯溫扭頭,掃視身後百官。
嘴脣動動。
“諸位同僚……”李善長搶先冷笑道:“燕王爲朝廷打贏北征,爲朝廷建設福建、燕藩雞籠嶼造船廠,爲朝廷培養工匠,來福銃、新軍等等,朝廷願意花兩百萬,諸位誰能爲朝廷做成這麼多事?”
人家皇帝給離家遠行的兒子塞錢怎麼了。
別說,燕藩還爲朝廷立下這麼多功勞!
要不是陛下考慮朝廷大戰後,各種財政開銷會很大。
恐怕絕不止兩百萬這個數!
不過,兩百萬對於燕藩來說,也十分龐大了。
兩百萬,出讓五十艘海軍戰船。
燕藩就能對海軍更新換代了。
也能建立更多新軍!
劉伯溫衝李善長感激點點頭。
他身爲左相,直接站出來維護燕王的確不合適。
這個相爭相鬥大半輩子的老夥計,這是替他說話。
……
朱樉等人,紛紛轉頭,怒目瞪視百官。
他們無法埋怨大哥。
可老四被逼徹底離開大明,這羣人也是主要原因!
他們都不嫉妒老四。
輪得着這羣人多嘴!
……
朱元璋也聽到後面動靜了,根本懶得搭理。
這會兒,他只想和老四多說說話。
這樣的機會,今後,只能掰着手指頭數了。
轟隆!
某刻,頭頂厚重壓抑的陰雲中,突然傳出沉悶雷聲。
朱元璋雖然不捨,還是停下來,拍了拍朱棣肩膀,“要下雨了,不能留着,就早點走吧。”
朱棣點點頭,和徐妙雲相視一眼,徐妙雲抱着金豆子,一家五口跪下。
馬秀英看着朱棣夫婦給他們叩首,眼睛頓時一紅,側頭轉身。
朱元璋也眼鼻發酸,強撐着,揮了揮手。
一小太監走出來,展開聖旨,大聲宣讀:“皇四子朱棣接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之麒麟兒朱棣,功勳卓著,上體父心,下愛黎民,爲我大明靠山柱石……今冊封,吾之麒麟兒朱棣燕王爵位,位列諸王之首……欽此!”
封爵之事,朱棣早知道了。
舉起雙手,大聲道:“兒臣朱棣,謝父皇隆恩!”
在朱棣接過聖旨後,朱元璋親自彎腰扶起朱棣,雙手緊緊握住朱棣肩膀,“走吧!”
話落,許久才鬆手。
朱棣、徐妙雲看看朱元璋、馬秀英,點點頭。
帶着孩子們轉身。
“四叔!四嬸!”
“師傅!師孃!”
雄英、采綠、楊榮看着朱棣登船,再也忍不住,衝出來,大喊着,跪下給朱棣、徐妙雲叩首。
雄英跪謝朱棣、徐妙雲的養育教導之恩。
這一幕,自然引得很多人不高興。
可誰都不敢說什麼。
人羣中,呂本、胡惟庸瞧着許多人皺眉,相視一笑。
朱棣登船後。
轉身,看着下面碼頭的人羣,吩咐:“俞靖鳴炮,譚淵命兄弟們行軍中之禮!”
“立正!”
“立正!”
……
嗵嗵嗵……
很快,炮聲中,站在甲板上的各營管帶,號令聲響起。
啪!
一個個方陣,站在甲板上,向朱元璋捶胸行禮。
甭管大明其他人如何。
可兄弟們都看的清楚。
陛下和娘娘,是真的疼愛王爺。
……
風帆升起。
數百艘戰船緩緩啓動。
朱元璋看着戰船越來越遠,忍不住提步衝向碼頭。
片刻後。
數百艘戰船成爲一個個小黑點,消失在視線中。
人羣漸漸散去。
朱元璋、馬秀英在三個孩子陪同下,依舊站在碼頭上。
朱元璋眼睛越來越紅。
轟隆!
雷聲密集響起,雨滴落下。
很快,雨滴越來越密集。
數名太監撐着傘跑來,一名太監給朱元璋撐傘。
“走開!”
朱元璋情緒激烈推開太監的手。
任由雨點打在身上。
雨很快轉爲瓢潑大雨,
狂風吹拂着雨水,打在朱元璋臉上。
馬秀英站在旁邊看着。
哎!
默默嘆了口氣。
她知道,重八肯定哭了!
重八對老四,愛之深,可虧欠感更深!
遠處行營帳篷。
百官站在帳篷門口,看着雨幕中,任由瓢潑大雨沖刷的朱元璋。
“呼!走了!終於走了,太好了!”
“可不,看看陛下對朱四郎的態度,若是繼續下去,難以預料!”
“往後,吾等一定能把大明引回正軌!”
“燕藩?哼!將來必將燕藩覆滅!”
……
朱樉帳篷內。
姚廣孝盯着雨幕中,朱元璋的背影,感慨道:“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往後的燕王,可真就無法預測估量了!”
話中,視線向海面深處延伸……
……
戰船在海浪中起起伏伏。
朱棣站在甲板上。
任由雨水沖刷,兩隻腳穩穩踩在甲板上,身子隨着戰船起起伏伏。
脫烈和烏雲琪格乘坐另一艘戰船。
通過火炮射擊口,看着旗艦上,朱棣雨中朦朧的身影。
扭頭不解道:“姑姑,姑父他這是怎麼了?不高興嗎?”
“不準叫姑父,他是我義兄!”烏雲琪格瞪目教訓,看着朱棣背影,笑道:“他應該不是難受,而是和過去二十幾年的自己做切割,從今往後,他就與大明沒有任何關係了,就是草原上的狼王,亦或是,振翅藍天下的雄鷹!”
大明對於義兄,其實就是個包袱。
做不了主,又有太多牽掛。
這回好了。
敵視者,讓義兄對大明徹底心寒。
放下對中原的責任和義務後,這隻雄鷹,將無任何羈絆,盡情翱翔。
大明之於義兄,就是一個籠子!
烏雲琪格收回視線,低頭,“綽羅斯家族的仇恨,你不必放在心上,不必一直記恨馬哈木,你的人生纔剛剛開始,能在他身邊學習、成長,是你的幸運……”
她希望,家族唯一的男丁。
將來沒有包袱的成長。
權力鬥爭本來就是殘酷的。
一個孩子,沒必要揹負這些東西。
……
這一刻,戰船上,所有人都默默看着朱棣。
也都對未來,充滿了躍躍欲試的迫切。
所有人都明白,這場大雨後,王爺將帶着他們,走上一條波瀾壯闊的征程!
未來,他們未必不能與朝廷試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