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
午間慶功宴結束。
朱元璋走在前面，朱標跟在後面返回。
見到馬秀英，笑問：“周浪如何？”
聞言，正在看書的馬秀英擡頭，“不如他兒子周世顯實在，但也是個有底線的，基本倒是和他以前當衙役的履歷合上了。”
“頭腦靈活，讀書不行，但善於在實踐中學習，我問了幾個關於老四的問題，他還對我遮遮掩掩……”
其實她早知道了。
這證明，周浪對老四挺忠心的。
朱元璋站在桌案前，指着馬秀英面前的書，“怎麼看起孫子兵法了？”
馬秀英把書拿起來，書還包着封皮，“這是周浪的，老四在這上面做了密密麻麻的批註，周浪從軍前，送這本書當禮物，周浪一直帶在身上，我聽說後，好奇，借來看看……”
想到周浪臨走時，又害怕冒犯她，又擔心她忘記還書的爲難模樣。
馬秀英便不由笑了，笑道：“老四的批註，很有新意。”
朱元璋好奇拿過，看着看着，笑了，笑罵：“早看過他的批註，咱或許就不會那麼擔心了！”
“父皇，兒臣可以看看嗎？”朱標笑着索要。
朱元璋轉手交給朱標。
朱標認真看了幾頁後，看向馬秀英，“母后，兒臣回去謄抄兩本，給你送一本，另一本兒臣留下看看。”
朱元璋、馬秀英微微皺眉。
“標兒，咱選你做太子，是因爲覺得你恰恰好，做皇帝不需要和臣子比。”朱元璋轉身，嚴肅看着朱標，“你也不需要和老四比！”
是不是老四太優秀，給標兒太大壓力了。
朱標含笑搖頭，“父皇，兒臣明白，兒臣不會犯那種嫉妒臣子才華的錯，但兒臣也會見賢思齊，讓自己不斷變得更優秀……”
……
說到最後，朱標鄭重一拜：“父皇，其實兒臣內心也有一個金戈鐵馬夢，兒臣希望以後有機會，父皇也能給兒臣一個機會，讓兒臣領一次兵，縱橫漠南、漠北草原……”
他沒嫉妒四弟。
他想領一次兵，也並非想和四弟一較高下。
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個金戈鐵馬夢。
他也有。
以前他從不敢提及。
因爲他是太子。
可此番他即爲四弟擔心，也偷偷羨慕四弟。
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離經叛道’的想法宣之於口，告訴父皇、母后。
這次不說，往後可能更沒機會。
他現在是太子，還有機會親自領兵。
可如果繼承皇位。
他就是再想，滿朝文武也不會同意。
甚至，走出金陵城，都會有一堆人哭喊勞民傷財。
“父皇，兒臣也瞭解一點兵事，從現在開始認真準備，父皇認爲兒臣可以時，請父皇給兒臣一個機會！”
朱元璋、馬秀英看朱標鄭重懇求。
相互對視，鬆了口氣。
只要不是老四太過優秀，讓標兒感到壓力就行。
他們看得出。
標兒是真很想當一次統帥。
這孩子，這些年當這個太子，兢兢業業，不敢有半分懈怠，受了很多委屈，從不找他們訴說。
也很少爲自己提要求。
這還是爲數不多向他們開口。
馬秀英看向朱元璋，很猶豫，即想滿足，又擔心。
朱元璋略微沉吟，點頭，“父皇可以答應你，不過，得父皇認爲你合格才行。”
話中，投以馬秀英一個寬慰眼神。
到時，他會給標兒配置最豪華的武將團。
徐達、湯和、藍玉、傅友德……
統統都去！
還有混賬老四。
全都配屬給標兒。
讓標兒打一場，酣暢淋漓的滅元之戰！
對！
就剿滅北元！
這一戰，把標兒的聲望，推到最高。
他也要從現在開始籌備。
糧草、馬匹、兵器都應該開始儲備。
一瞬間，朱元璋想了很多。
朱標微微愣怔，隨即高興道：“兒臣謝父皇！”
他沾老四的光了！
朱元璋笑笑，轉身往御案走去，同時說道：“常茂回京你還不知吧？”
朱標愣怔。
“是馮勝派回金陵活動的，十幾天前回來後，直接找了藍玉，馮勝的妥協讓步十分大，父皇都心動了……”
……
朱標耐心傾聽。
暗暗心驚。
請辭遼東總兵也就罷了，竟願意親自在遼東嫡系推及肩標。
……
“藍玉第二天五更天，就把常茂送去鳳陽你湯叔家裡了，他擔心老四必殺馮勝，怕把你牽連進來。”
“估摸着老四很快就要行動了，說說你對此事，什麼想法？”
馬秀英坐在左側角落，書架前的書桌邊，微微皺眉。
朱標略作沉吟，擡頭，“父皇，老四懷疑馮勝算計了他，老四有證據嗎？”
“不可能！”朱元璋笑笑，十分篤定，“咱和馮勝打交道數十年，很瞭解馮勝，這件事馮勝無論參與程度有多深，都不可能留下把柄。”
軍中有兩個人，幾乎從不犯錯。
馮勝、傅友德。
馮勝手黑，狡猾如狐，做事不留把柄。
傅友德爲人謹慎，從不做逾越之事。
朱標略作思量後，擡頭，讓他的神色、眼神完全暴露在朱元璋視線內，“若無證據，兒臣反對四弟僅憑懷疑，無罪而誅。”
“繼續說，就咱和你母后，你想說什麼都可以。”朱元璋鼓勵。
標兒的回答，他一點兒都不奇怪。
但這個回答，他還不滿意。
朱標深吸一口氣，繼續，“首先，無罪而誅，是破壞規矩，兒臣絕不容許。”
“其次，馮勝通過和常家聯姻，無論兒臣願不願意承認，他都是外人口中的太子系。”
“若兒臣放縱四弟無罪而誅馮勝，兒臣麾下支持者會心寒。”
……
他首先是太子。
肩負一個國家。
然後和老四纔是兄弟。
就如呂本、藍玉之前找老四麻煩，他可以喝阻，但不能嚴厲懲罰。
“今後，若老四抓住馮勝的把柄，不用老四開口，兒臣就會親自動手，但這次不行！”
朱元璋這才滿意點頭，這纔是他想要的答案。
同時，這也是當皇帝，當繼承人的無奈。
“若老四和你翻臉呢？”
朱標隨即笑了，“父皇，老四有氣，就讓他鬧一鬧，等他氣消了，我會耐心和他解釋，我要扮演好太子和兄長的雙重身份，他肯定能理解我的難處。”
馬秀英在遠處聽着，默默鬆了口氣。
“草民朱四郎求見！”
殿外突然傳來聲音。
馬秀英苦笑。
起身走到書架後。
這回她不會出來拉架，父子三人要是吵起來，就讓他們吵。
這是個磨合的機會。
朱元璋脣角抽抽，循聲看去……
身形高大，容貌俊朗的混蛋站在殿門外。
他這混蛋兒子，什麼都好。
有副好皮囊。 優秀，允文允武。
可唯獨一點不好。
討債鬼！
聽聽！
草民朱四郎！
這事還沒開始呢，就開始小刀子‘嗖嗖’了。
“滾進來！”
聲音傳出。
殿門外，朱棣脣角微揚，這話，已經證明，他的判斷正確。
失而復得，老頭子對他的感情，正處於十分特殊時期。
好比，孩子離家很長時間，突然回家，剛開始幾天，父母做各種好吃的，特別喜歡。
可時間久了，保準相看兩厭，各種嫌棄。
他和老頭子屬相相沖。
這種特殊感情維持不了太久。
現在不用，更待何時？
“草民……”
“朱秀才，你現在有功名，免了。”朱棣來到御案前，剛要行禮，就被朱元璋給陰陽了。
朱標低頭忍笑。
“一對活寶父子！”書架後，馬秀英捧着本書，哭笑不得搖頭。
朱元璋瞧着朱棣，氣而笑罵：“你就不能有點出息？咱給你搞這麼大一個凱旋儀式，你說說，你做了什麼！你晚點回家，妙雲能跑了！”
……
今天他顯擺的不盡興。
每次想讓混賬老四在身邊顯擺。
這混賬，準不在身邊。
上次考秀才如此。
這回又是！
朱棣耐心聽老頭子抱怨。
好一會兒，朱元璋才消氣，停下來，沒好氣問：“現在不需要你了，你來幹什麼？”
朱棣神色一正，抱拳道：“兒臣請殺馮勝！”
朱元璋、朱標一點兒都不意外。
朱元璋餘光瞥視朱標，沉聲道：“馮勝請辭遼東總兵，願意拿嫡系開刀，更大範圍實驗肩標，如果咱要給馮勝一個機會呢？”
若是能說服老四最好。
免得等會兒兄弟兩起衝突。
朱棣微微愣怔，沒想到，這隻老狐狸，肯付出這麼大代價。
利益交換，在政治鬥爭中很常見。
但不是什麼事，都能無底線做交換。
至少，在他這裡行不通。
隨即，擡頭，目光堅定道：“若是父皇不同意，兒臣今天就會出發，趕往遼東，親自殺馮勝！”
啪！
“你敢！”朱元璋猛地拍案，怒而起身，氣的嘴脣顫抖，瞪視朱棣。
混賬老四！
他真敢這麼做。
朱標看着朱棣，若有所思。
他明白了。
這是老四的計策。
先提一個讓父皇憤怒的，膽大包天的想法。
不出意外，老四很快就會拋出另一個殺馮勝的法子。
這個法子，肯定也有違規之處，絕不是真正抓住馮勝把柄。
但一定比第一種想法，更容易讓父皇接受。
這是一種十分巧妙的做事策略。
有了第一種想法做鋪墊，老四提出一個更容易被父皇接受的法子，父皇內心會欣慰。
多半就會接受。
這個老四鬼主意可真多！
朱標搖了搖頭，站出來，“老四，即便父皇同意，我也不同意，我絕不同意，你沒證據的情況下，殺馮勝！”
書架後，馬秀英握書的手不由緊了緊。
儘管想讓父子三人吵一吵，磨合一下。
可真發生時。
她還是不由擔心。
“大哥，誰說我沒證據。”朱棣含笑轉頭。
馬秀英錯愕。
朱元璋、朱標錯愕。
朱棣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雙手捧到朱元璋面前，“這是李成桂次子，李芳果寫給李成桂的一封信。”
“李芳果在信中，向李成桂提及，馮勝暗示他，向納哈出泄露兒臣，從水路偷襲蓋州……”
李成桂投效後。
一些疑團才終於揭開。
比如，李芳果曾找過馮勝。
以及馮勝把黑鍋扣在納哈出身上，讓李芳果找納哈出討要說法。
這些內幕，李成桂也沒文字記錄。
是李芳果派遣僕從帶回去的口信。
通過這一系列事情，不難猜測，當初水路出現問題的原因。
在這件事上，二哥、三哥的確犯了錯。
瞧不起高麗李家，根本沒把高麗李家當回事，扣押船隻就扣押了。
派來的人，也直接扣押。
這種傲慢心態，在大明將領中普遍存在。
其實，若不是李家想借此事，搭上馮勝這層關係，所以試探性派出李芳果。
即便二哥、三哥傲慢，也不會出事。
只能說，太多偶然性湊在一起。
可馮勝身爲遼東總兵，戰死兄弟的頂頭上司，他不應該把兄弟們，出賣給外人！
這種行爲，比他找藉口，用軍法殺了兄弟們，都卑鄙可恥！
……
既然知道整個過程。
捏造一封信並不難。
馮勝可以做的滴水不漏。
他也可以製造證據！
朱元璋接過信，深深看了眼朱棣，查看信箋內容。
“父皇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高麗取李芳果日常書寫的稿件，對比字跡，自然能證明這封信，是真是假。”
“跟隨李芳果的僕從，當時也見了馮勝，也可以作證！”
……
朱元璋瞥了眼朱棣。
他十分肯定，信是假的。
馮勝絕不會把話說得這麼明白。
他太瞭解馮勝了。
但他也十分肯定，老四也做的滴水不漏，不用去高麗驗證了。
這封信的字跡，多半是李成桂的。
到時，高麗李氏會拿一些李成桂日常書寫的稿件出來。
這就是老四啊！
他只要下手，一定夠狠！
藍玉、呂本、再到馮勝！
孩子們中，老四最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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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標兒有老四這種性格，他就可以放心把大明交給標兒了。
做皇帝，不是當謙謙君子。
不是當不染塵埃的聖人。
做皇帝，是執法！
爲天下執法！
朱元璋放下信，見朱標怔怔出神，緩緩坐下，略作沉吟，徵詢道：“我讓你湯叔，帶你這封信，去一趟遼東，讓馮勝自盡，你滿不滿意？”
老四拿出這麼一封信，其實已經考慮到標兒，避免標兒爲難。
這讓他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