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兄笑什麼呢?”
顧炎武疑惑的看着黃宗羲,黃宗羲指了指樓上:“這地方的官可比京師的官過得舒服多了。”
“京官看着好,但在天子腳下,到處都有人盯着,幹什麼都要小心翼翼的,天不亮就要上朝,清晨散了朝就要開工,到傍晚才下朝,再看看這地方的官,這才什麼時辰,就跑來這享受了。”
顧炎武也是頗爲不忿:“元輔他天天一大早就在內閣辦公,往往處理政務到深夜,如今身爲首輔,也不過一日三餐三菜一湯罷了,他們倒是好享受。”
黃宗羲笑道:“他們怎麼能和元輔比,元輔可是肩上擔着朝廷,他們只用負責一方即可,朝廷大事也不用他們操心。”
“說起來,元輔不也說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麼,這地方官員,能治理好一方百姓,讓百姓能豐衣足食,地方百業興旺,就是能臣幹吏了,而其私下生活如何,是其個人事情,朝廷想管,都不好管啊。”
顧炎武喝了口酒:“就怕他們品行不端,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
黃宗羲點了點頭,又瞥了眼二樓三樓那些揚州城的達官顯貴們,他們摟着舞妓不斷,似乎還等着什麼新鮮玩意:“所以,元輔才叫我們來看看。”
二人說着,這醉香樓的新一批姑娘登臺了,這些姑娘似乎是剛來這醉香樓不久,不僅看着面容青澀,而且神情也多有緊張,那舉止看着就不像一般的風塵女子,黃宗羲一看就看出這些姑娘不對勁:“顧兄,這些女子”
顧炎武說道:“都是良家,似乎是被強行擄掠到這的。”
黃宗羲沉聲說道:“一會兒叫過幾個來問一問,看看究竟是什麼情況。”
而這個時候,老鴇已經走上臺子了,這老鴇雖說是老鴇,但實際上也不過三十來歲,正是風韻猶存的時候,盤靚條順,身段極佳。
這扭着腰一步一步走上臺子,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眼球。
只見這老鴇笑着說道:“今天啊,各位爺都趕上了好日子。”
“大傢伙都知道,我們醉春樓啊,每半年就會選一批姑娘出閣,今天啊,正好是這個好時候。”
“我們醉春樓這批姑娘,到了該出閣的時候了,來來來,姑娘們都過來。”
隨着老鴇的話,這些姑娘身體一顫,低着頭上前,如同貨物一般站在臺上,被樓上樓下的人肆意打量着。
老鴇隨後一個個擡起這些姑娘的頭,展示這些姑娘的臉蛋,隨後讓這些姑娘自己說自己有什麼才藝。
這醉春樓調教出來的,琴棋書畫肯定是要懂得,半年的調教,琴棋書畫只能是粗通,但懂和不懂就是兩樣,這人還就吃這種調調,彷彿粗通才藝之後,做的就不是什麼庸俗的事反而變成了一件雅事。
看着這些宛如雛鳥一般站在臺上瑟瑟發抖的姑娘,樓上樓下的人都露出了會心的笑容,而顧炎武則是臉色並不好看,這幾年他一直在跟在張好古身邊,見得事多了,但像這樣在大庭廣衆之下公然買賣人口的,卻已經很久沒見到了。
“這些人,還把這當成什麼風雅之事不成?”顧炎武咬着牙說道,這是強擄人口買賣啊,真當大明律是擺設嗎?
老鴇還在叫賣着自己的貨物,這出閣可不是一般事,這些客人爲了爭奪姑娘們的香閨,那可是一擲千金啊。
果然,隨着老鴇的話音落下,這樓上樓下的客人都開始喊價,而那些姑娘則無助的站在臺上如同貨物一般任由這些人叫價,看樣子已經被調教的不敢反抗了。
黃宗羲也開始喊價,他可沒忘了來這裡的目的,一擲千金扮演了一次金陵來的豪紳公子,將兩個姑娘的出閣給買了下來,這也引得周圍的人嘖嘖稱歎。
老鴇也很快就過來:“哎喲兩位公子,您可是會疼人,這兩個姑娘啊,那絕對是最俊俏最懂事的,您二位啊今晚有福了,姑娘們已經上樓等您了。”
黃宗羲跟着老鴇上樓,打量着這周圍的情況:“剛纔那些姑娘,身家如何啊?”
老鴇愣了下,連忙說道:“公子您放心,都是清白人家。”
顧炎武問道:“清白人家?你可別唬我們。”
老鴇無奈的說道:“哎喲,二位公子,我們醉香樓那是出了名的誠信,絕對的清白人家啊,都是走投無路纔到這裡尋個營生,我也是好心收留了她們,不然,你說單讓幾個姑娘,怎麼活啊。”
說着,老鴇帶着曖昧的笑:“二位公子一看就是會疼人的,這姑娘們若不是走投無路,也不可能在我這遇到公子不是?”
黃宗羲也笑了:“倒是個會說話的,到了這,您也就不用陪着了吧?”
老鴇笑着應了一聲:“懂,我懂。”
等老鴇離開後,黃宗羲和顧炎武進了房間,就看到一桌精製的酒菜,在香閨屏風後,隱隱綽綽有着兩道人影。
黃宗羲和顧炎武剛剛落座,那兩道人影就款款走出來,的確是剛纔臺上的兩位姑娘不差,這兩位姑娘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她們眼中還有生氣,還有倔犟,這也是黃宗羲爲何選她們的原因,在這應該是能打聽到一些事的。
這兩個姑娘施了一禮:“公子,可要來點曲樂?”
黃宗羲問道:“姑娘會彈琴?那不妨來一首曲子。”
很快,琵琶琴絃響起,黃宗羲也開始打量這房間,這就是按照標準的小姐閨房設置的,應該也是這兩個姑娘平日裡的住處,看着佈置頗爲雅緻,倒也合了風流韻事,這帳幔軟塌梳妝鏡,琴瑟琵琶合笙簫,境界這不就上去了?
哪怕是見慣了大世面的人,黃宗羲也不由得感嘆這醉香樓拿捏人的眼力勁,你喜歡什麼,給你佈置什麼,你缺什麼,給你弄出什麼來,這樣的一家青樓畫舫,可真不一般啊。
隨着箏聲響起,黃宗羲緩緩點着頭:“二位姑娘,爲何流落至此啊?”
那兩個姑娘沒有回話,似乎不想談起這個話題。
顧炎武問道:“可是觸到了二位姑娘的傷心事?”
那兩個姑娘裡似乎是姐姐的那個說道:“今日是我姐妹出閣的日子,這樣的日子,二位公子非要說這些麼?”
黃宗羲一臉正色:“說說也無妨,姑娘信不信無所謂,我二人,不會對二位姑娘做什麼的。”
看着姑娘們那狐疑警惕的模樣,黃宗羲臉上帶着笑,似乎真是黃宗羲的樣貌起了作用,畢竟黃宗羲那也是儀表堂堂。
說起來,古往今來,你想要當官,文采不夠,樣貌也得出衆,這可不是僅僅大明這樣,歷朝歷代都是這樣,漢代就會選拔那些儀表堂堂樣貌周正的人舉孝廉了,這大明也是立下規矩,士子裡選擇樣貌周正的做官,畢竟你做官代表的是朝廷威嚴,長得歪瓜裂棗怎麼對得起朝廷?
黃宗羲和顧炎武明顯就長得不差,而且沒有普通富紳之子,紈絝子弟那種不懷好意的樣子,坐的也是儀態端正。
這兩個姑娘似乎是信了黃宗羲的話,放下了些戒備,而黃宗羲又說道:“二位姑娘,上前來說吧,酒水我們不用,有些茶就好。”
兩個姑娘坐在黃宗羲和顧炎武對面,較小的那個奉上茶水,較大的那個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我姐妹二人,其實也是書香之家.”
通過這兩個姑娘的敘述,黃宗羲和顧炎武也知道了緣由,這兩個姑娘大的叫喬雅,小的叫喬婉,實際上是蘇州人,家裡是當地有名的書香之家,雖然不能說富甲一方,但也衣食無憂,自小吃穿用度都沒少了。
後來母親病逝,父親又續了弦,但這續絃的後孃總覺得她們姐妹礙事,總是想盡早她們嫁出去,但父親疼愛她們,後孃也不好強逼。
直到父親忽然病倒,也不知道什麼情況,請了人醫治也不好用,漸漸人越來越枯瘦,而家裡的大權也被後孃掌控着,直至父親病逝,後孃這個時候也不逼她們嫁人了,而是直接把她們賣到了揚州來。
兩個姑娘懷疑,父親的病逝都可能和後孃有關,而不讓她們嫁人也是怕她們藉着夫家的勢來爭奪家產,畢竟這兩個姑娘在蘇州當地那也是小有名氣,愛慕的人一大堆,其中不乏士紳官宦子弟。
顧炎武皺着眉:“朝廷不是已經三令五申嚴禁發賣人口了,而且朝廷新政推行,怎麼還有這樣的事。”
蘇雅說道:“公子,朝廷政令,出了京師下達地方,威嚴還有幾分?到了這江南,又剩幾分?”
顧炎武噎住了,黃宗羲沉默片刻,又問道:“不知道,二位姑娘知不知道這醉香樓裡,有個叫張小婉的?”
喬雅有些警惕起來:“二位公子是爲了張姐姐來的?”
黃宗羲微微頜首:“爲了救她,也是爲了救你們。”
“我們爲什麼信你?”喬雅問道。
黃宗羲說道:“我們聽說,張小婉和周玲兒出逃時,有不少人幫過她們,不知有二位姑娘嗎?”
不待二人答話,黃宗羲便說道:“放心,我二人並非壞人,我二人,金陵來的。”
“金陵,可是汪總督派來的?汪總督知道我們的事了?”喬婉有些驚喜的問道。
顧炎武點了點頭:“對,汪總督知曉了這裡的事,派我二人來查探。”
“姐姐?”喬婉期待的看向自家姐姐。
喬雅雖然還有些遲疑,但最終點了點頭:“反正我姐妹二人淪落至此,也沒多少希望,今日信你們一次。”
黃宗羲示意顧炎武拿出紙筆來,隨後說道:“還請二位姑娘細說。”
隨着喬雅和喬婉敘述,醉香樓的內幕算是在黃宗羲面前揭開了一個角。
這醉香樓可不簡簡單單只是拐賣人口,擄掠人丁這麼簡單,實際上這些姑娘被醉香樓調教,訓練後,就成了醉香樓的工具,她們被醉香樓送到揚州的官紳那裡去,無論是官府還是士紳,就這樣被一張女色的網籠絡在醉香樓這條船上。
不僅如此,每年醉香樓通過強行擄掠或者逼迫良家賣女後,這些良家無論是出閣還是日常接客,所獲得的銀錢又被醉香樓送給揚州當地的官府用以賄賂,有了揚州當地官府做靠山,醉香樓生意越做越大,不僅是揚州城,揚州府各地也有醉香樓,他們一統籠絡士紳,賄賂官員,這但凡是來揚州的官,就沒幾個不被他們賄賂的,而來揚州的商賈則成了他們新的獵物。
至於張小婉,經過出逃一事,被醉香樓教訓打罵之後關了起來,打算日後送到別的地方去。
說道這,喬雅輕嘆了口氣:“我們的本意,是打算能逃出去幾個姐妹算幾個,畢竟在這裡,最終都要身不由己。”
“可沒成想,張姐姐和周姐姐沒能逃掉不說,如今還落得這個下場。”
“樓裡的其他姐妹說,張姐姐和周姐姐要被送到偏僻的地方,去勾欄之地給醉香樓換取錢財,若真被送到那種皮肉場所,可真就是做不得人了。”
黃宗羲說道:“二位姑娘放心,我們從二位姑娘這裡得到的線索,已經不少了,這件事我們會盡力阻止,今晚二位姑娘安心休息,我們不會亂來。”
喬雅和喬婉雖然還有些警惕,但黃宗羲和顧炎武真就一晚上沒亂來,他們也沒那個功夫亂來,根據喬雅和喬婉所言,這醉香樓的冰山一角揭開就是一件大案了。
翌日離開醉香樓後,黃宗羲說道:“這件事,必須馬上向元輔彙報,此中情況,不是我們兩個五品參議能決斷的了。”
根據張好古所給的地址找到當地錦衣衛的密店後,黃宗羲看着警惕不已的幾人掏出腰牌:“我要徵調你們的信鴿,即可給京師去信。”
確認腰牌後,揚州錦衣衛將密信飛鴿送往京師,而黃宗羲和顧炎武也沒閒着,一方面讓錦衣衛調查喬雅和喬婉所言真假,同時二人又分開在揚州城裡蒐羅證據,短短几日,還真讓他們查到了不少東西。
而京師的張好古接到二人密信後,眉頭也是皺了起來:“擄掠婦女,強買良家,培養清倌人拉攏當地官紳,暗地扶持馬匪劫掠商賈.”
“這揚州城的官,倒是他們的了”
沉吟片刻,張好古叫來田爾耕:“發動錦衣衛在揚州的網,好好查一查醉香樓的情況。”
“還有,查一查揚州的官,還是不是朝廷的官。”
這話可重了,揚州的官要不是朝廷的,那是誰的?
意識到揚州要有人頭落地的田爾耕很興奮:“請元輔放心,卑職一定查個水落石出。”
揚州有沒有人頭落地管他什麼事,他這是又有功勞可以拿了。
錦衣衛,最怕的不就是上面人忘了麼,只要還有活幹,錦衣衛就很開心。
揚州城內沉寂的錦衣衛被喚醒,整個揚州的諸多秘密,對朝廷來說就不是秘密了。
第一次用這樣的勢力來查探情報,黃宗羲也是不由的感慨錦衣衛的無處不在,揚州府的各處府衙,幾乎都有錦衣衛的人。
這些人可能一輩子都得不到啓用的時候,但一旦用得到,那錦衣衛這張大網就能網住裡面的一切。
得到情報後,黃宗羲和顧炎武又趕到醉香樓,他們還要從醉香樓這裡得到一些關鍵性的證據。
而剛一到醉香樓,那老鴇一看是前幾天的大金主,立刻就是笑着湊上來:“二位公子可是有幾天沒來了,我們的姑娘等的緊啊,這好幾日不來,都感覺公子忘了她們呢。”
黃宗羲笑道:“怎麼可能忘啊,這不是又來了麼。”
老鴇立刻喊道:“小三子,小三子,快帶着兩位公子上去。”
等到了喬雅和喬婉的閨房裡,不待黃宗羲坐下,喬雅就一臉急切地說道:“黃宗羲,張姐姐和周姐姐要被他們運走了。”
黃宗羲一皺眉,張小婉和周玲兒可是此案的關鍵人證,不能讓醉香樓的人送走:“他們什麼時候運人?”
“今夜就運走。”喬雅說着自己打聽來的消息。
顧炎武冷哼一聲:“今夜?這夜裡有宵禁,他們也能出城門,這揚州城還真是沒他們幹不了的事。”
黃宗羲說道:“二位姑娘放心,我們會救下張小婉和周玲兒,但我們此次來,也是希望二位姑娘能幫我們籠絡更多人,我們需要人證物證,二位姑娘如果能讓更多人作證,那醉香樓就活不了。”
喬雅深吸一口氣說道:“這件事交給我們吧,姐妹們但凡有個心氣的,誰願意在這種地方。”
黃宗羲說道:“那就多謝兩位姑娘了,如果有了情報,只需在窗口放一朵花即可。”
喬雅點點頭:“記下了。”
在喬雅喬婉這裡待了半天,又經二人敘說完善了證詞後,黃宗羲和顧炎武離開,他們還要安排人手去救張小婉和周玲兒呢。
內閣已經下令,他們可調動揚州及周圍的錦衣衛行事,朝廷的錦衣衛也會快速派人來,如果事情嚴重,金陵的新軍都可以調動。
但在這之前,他們要拿到關鍵性證據,把案子給定了。
“顧兄,今晚我們就行動,救人!”